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④ | 上頁 下頁
一〇


  正當他琢磨著該怎麼說時,又一隻橙子「啪」的一聲砸落下來,落地的地方離親王不到一尺。道朗聽到聲音怔了怔,仿佛被砸疼了似的。「夠了,」他長歎一聲,「夠了。讓我一個人待著,阿利歐,讓我再多看孩子們玩幾個鐘頭。」

  太陽落下,空氣變得涼爽,孩子們到室內用晚餐去了,親王依然留在橙樹下,面朝平靜的水池和遠方的大海。僕人帶給他一碗紫橄欖,還有淡麵包、奶酪和山藜豆醬。他吃了一點,又喝了一杯甜膩濃烈的紅酒,他喜愛這種酒。喝完之後,他又滿上一杯。有時候,在黎明前的黑暗時分,他會在輪椅中沉沉睡去,只有到了那時,侍衛隊長才將他推下月光照耀的廊坊,經過一排雕紋的樑柱,穿越優雅的拱門,來到一間靠海的屋子,裡面有一張鋪著清爽的亞麻布被單的大床。侍衛隊長推動輪椅時,道朗發出呻吟,但諸神保佑,他沒有醒。

  侍衛隊長的臥室跟親王的相鄰。他坐在窄床上,從角落裡找出磨石和油布,開始動手幹活。保持長斧的鋒利,給他燙上烙印那天,大鬍子僧侶們告訴過他。他始終如一。

  何塔一邊磨斧子,一邊想到了諾佛斯,想到了山上的上城與河邊的下城。他仍然記得三口洪鐘的鳴聲,努姆低沉的轟鳴震得他每根骨頭都顫抖,那拉的聲音高傲雄壯,尼爾則如同清脆的笑語。冬糕的味道再次充盈口中,裡面有薑、松果和一點櫻桃,通常就著那薩喝下去——「那薩」就是盛在鐵杯中的發酵的山羊奶兌蜂蜜。他仿佛看到母親身穿松鼠皮領的裙服,這件衣服她每年只穿一次,就在全家去看狗熊沿罪人階梯跳舞的日子。大鬍子僧侶將烙鐵按在他胸口中央,他聞到毛發燒焦的氣味,疼痛如此劇烈,他以為自己已經心跳停止。然而阿利歐·何塔沒有退縮,斧標烙印處的毛髮此後再也沒有長回來。

  等兩邊斧刃都鋒利到可以用來刮鬍子,侍衛隊長才將他岑木和鋼鐵做的愛妻放倒在床上。他一邊打哈欠,一邊脫下髒外衣,隨意扔到地板上,然後在稻草為底的床上伸展身子。想到烙印,感覺有點癢,因此他在闔眼前不得不撓了撓。我該把那些掉落的橙子收集起來,他心想,睡覺時能夢見它們酸酸甜甜的味道,還有指頭黏糊糊的紅色汁液。

  黎明來得太快。馬廄外面,三座馬轎中最小的那座已經準備好了,雪松轎身,紅絲懸簾。侍衛隊長從駐紮在流水花園的第三十十名長矛兵中挑選了第二十人隨行護送,其餘的留下來守衛離宮和孩子,這些孩子很多是諸侯和富商的子女。

  儘管親王說天一亮就出發,但阿利歐·何塔知道他會耽擱。學士幫道朗·馬泰爾洗澡,用浸有舒緩藥液的麻布包紮他腫脹的關節。侍衛隊長穿上一件符合身份的銅鱗甲,披起飄蕩的黃褐色沙蠶絲披風,以免太陽直射銅甲。今天似乎會很熱,侍衛隊長早就放棄了沉重的馬毛坎肩和鑲鐵皮衣,那是在諾佛斯時穿的,在多恩,它們會煮熟裡面的人。但他保留了有鋒利尖刺的鐵半盔,並用橙色絲綢把尖刺包起來,絲綢纏繞著尖頂——不然太陽直射到金屬上,回宮之前,他就會頭痛的。

  等他準備完畢後,親王仍然沒有出發。他決定在離開前用早餐:一隻血橙,一盤加火腿和火胡椒粉煎的海鷗蛋火腿。他還要跟幾個他特別寵愛的孩子道別:達特家的男孩,布萊克蒙夫人的孩子,還有一個圓臉孤女,她父親曾在綠血河沿岸販賣布匹和香料。道朗跟他們說話時腿上一直蓋著華麗的密爾毛毯,以免這些年輕人見到他綁繃帶的腫脹關節。

  上路時已過正午,親王坐轎,卡洛特學士騎驢,其餘人步行。五個長矛兵走在前面,五個走在後面,轎子兩側又各有五個。阿利歐·何塔把長柄斧搭在肩頭,行在親王座轎的左手邊,那是他最熟悉的位置。從流水花園到陽戟城是濱海道路,因此在穿越貧瘠的紅棕色沙石地,經過扭曲矮小的樹木時,尚有涼爽的清風撫慰。

  半路上,第二十條「沙蛇」攔住了他們。

  她突然出現在沙丘上,騎著一匹金黃色的沙地戰馬,馬鬃猶如精緻的白絲綢。騎于馬上,娜梅小姐也顯得十分優雅,她身穿閃閃發光的淡紫色袍服,乳白與黃銅色相間的絲制大斗篷隨著每一縷風飄蕩,她看起來仿佛即將騰空飛起。娜梅莉亞·沙德現年第二十五,如柳枝般苗條,筆直的黑髮編成一條長辮子,用紅金繩子紮起來,而她黑眼睛上方的額頭突出,和她父親一樣。高高的顴骨、豐滿的嘴唇和乳白色肌膚都使她具備姐姐所缺乏的美貌……而且奧芭婭的母親是舊鎮的妓女,娜梅則有古老的瓦蘭提斯城中最高貴的血統。十幾個騎馬的長矛兵跟在她身後,圓盾在陽光下閃爍。他們隨她走下沙丘。

  親王已將簾幕卷起,以便享受海上吹來的輕風。娜梅小姐來到他身邊,並讓那匹漂亮的金色母馬放慢速度,與轎子的步伐保持一致。「幸會,伯父,」她朗聲道,仿佛她是湊巧遇見親王的,「我們可以同行前往陽戟城嗎?」侍衛隊長走在轎子另一側,娜梅小姐的對面,但他可以聽清她說的每一個字。

  「我很樂意,」道朗親王回答,然而在侍衛隊長耳中,他似乎並不樂意。「痛風和悲傷是糟糕的旅伴。」侍衛隊長知道,每一塊鵝卵石都會如針刺一般紮痛他腫脹的關節。

  「痛風我幫不上忙,」她說,「但我父親不需要悲傷。復仇更合他口味。格雷果·克裡岡真的承認了殺害伊莉亞和她的孩子們?」

  「他大吼大叫,整個朝廷都聽見了他的罪狀,」親王確認,「泰溫大人答應把他的人頭給我們。」

  「好個蘭尼斯特有債必還,」娜梅小姐說,「就我看來,泰溫大人在用我們自己的錢還我們的債。親愛的戴蒙爵士發給我一隻鳥兒,他斷言,決鬥時,我父親不止一次刺中了那頭怪物。倘若如此,格雷果爵士等於已經死了,泰溫·蘭尼斯特什麼也沒給。」

  親王哼了一聲。是因為關節的疼痛還是因為侄女的話,侍衛隊長說不上來。「或許如此。」

  「或許?我說那是肯定的。」

  「奧芭婭要我宣戰。」

  娜梅笑道:「是的,她想將舊鎮付之一炬。她仇恨那座城市的程度,就跟我小妹喜歡它的程度一樣。」

  「那你呢?」

  娜梅回頭看看隨從,他們都遠遠地走在後面。「消息傳來時我正跟佛勒的雙胞胎上床,」侍衛隊長聽見她說,「你知道佛勒家的箴言吧?任我翱翔!我只求你給我這句話。任我翱翔,伯父。我不要大軍,只要一個親愛的姐妹。」

  「奧芭婭?」

  「特蕾妮。奧芭婭太吵鬧,而特蕾妮是如此可愛溫柔,沒有人會懷疑她。奧芭婭要將舊鎮變成父親的火葬堆,我沒那麼貪心,四條性命對我來說足夠了——用泰溫大人的黃金雙胞胎償還伊莉亞的孩子們,老獅子償還伊莉亞本人,最後是小國王,他償還我父親。」

  「那小男孩沒對我們做什麼。」

  「那小男孩是個經由背叛、亂倫和通姦誕生的雜種——倘若史坦尼斯大人所言不差。」輕鬆調侃的語調消失了,侍衛隊長發現自己眯起眼睛注視著她。她姐姐奧芭婭腰纏鞭子,手執長矛,人人都看得見,但娜梅小姐同樣危險,她總是將匕首隱藏得很好。「國王之血才能補償謀殺我父親的罪惡。」

  「奧柏倫死於決鬥,而且是為了一件與他毫不相干的事。我不能稱之為謀殺。」

  「隨你怎麼稱呼。我們把多恩最優秀的壯士派去君臨,他們卻送回來一袋屍骨。」

  「他的行為超越了我的囑咐。『仔細權衡小國王和他的御前會議,留意他們的強項與弱點,』我在陽臺上告訴他,當時我們吃著橙子,『如果可以的話,替我們找些朋友。伊莉亞的事儘量調查,但不要過度惹惱泰溫公爵,』這就是我的話。奧柏倫大笑著說:『我幾時『過度』惹惱過別人?你還不如去警告蘭尼斯特,別惹惱了我。』他一心要替伊莉亞尋回正義,他不願等待——」

  「他等了整整十七年,」娜梅小姐打斷話頭,「假如被殺的是你,我父親未等屍骨變寒就會揭竿而起,大舉北伐;假如死的是你,此刻密如森林的長矛將席捲邊疆地。」

  「我不懷疑這點。」

  「你也不應懷疑,親王大人——請記得,為了復仇,我和我的姐妹們決不會再等十七年!」她腳踢母馬,朝陽戟城疾馳而去,她的隊伍風風火火地緊隨其後。

  親王向後倚在枕墊上,閉起雙眼,何塔知道他沒睡。他很痛苦。有那麼一會兒,他考慮把卡洛特學士叫到轎子跟前,但道朗親王需要的話,自己會叫的。

  午後的陰影長而晦暗,太陽跟親王腫脹的關節一樣又紅又大,他們在東方隱約看見了陽戟城的塔樓。首先是纖細的長矛塔,一百第五十十尺高,頂端有一根鍍金鐵刺,為塔樓再添了第三十十尺高度;接著是堅固的太陽塔,它有金色拱頂和鑲鉛玻璃;最後是暗褐色的沙船堡,它仿佛是一艘被沖到岸上變作石頭的大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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