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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第五十七章 席恩

  天空烏雲密佈,森林死寂陰沉。席恩亡命逃竄,樹根攫住他的腳,枯枝抽打他的臉,在頰間留下猩紅的細長血條。他渾然不覺,跌撞前行,撞碎無數林間的垂冰,只覺無法呼吸。發發慈悲,他啜泣。身後傳來一陣雷霆般的怒嗥,讓他血液凝固。發發慈悲,發發慈悲。他回頭瞥去,他們來了,馬一樣大的狼長著小孩的頭顱。啊,發發慈悲,發發慈悲。焦油一般墨黑的血從他們口中滴落,掉入雪地,溶出孔洞。他們越奔越近。席恩用盡全力奔跑,雙腿卻不聽使喚。周圍的樹長了人臉,統統在嘲笑他,笑聲與嚎叫交織一起,窮追不捨的野獸噴出熾熱的呼吸,帶著硫磺與腐敗的惡臭,充斥他的鼻腔。他們死了,死了,我親眼見他們死了,他想縱聲高呼,我親眼看見他們的頭浸進焦油。他張開嘴巴,卻只能發出斷續的呻吟,接著什麼東西撞上來,他急速躲避,呼叫……

  ……跌落之中慌忙抓住一直放在床邊的匕首。幸虧預作準備,摔得並不嚴重。威克斯飛快閃開他。臭佬站在啞巴身後,高舉的蠟燭映得臉龐閃閃發光。「幹嘛?」席恩叫道。發發慈悲。「你想幹嘛?你怎麼在我臥室?你想幹嘛?」

  「親王殿下,」臭佬道,「令姐剛抵達臨冬城。您吩咐過,她一到達立刻通知您。」「真慢。」席恩咕噥著用手指梳理頭髮。他本已懷疑阿莎要任他自生自滅了。發發慈悲。他瞥瞥窗外,黎明的第一束朦朧曙光正掃過臨冬城的塔樓。「她在哪兒?」

  「羅倫把她和她手下帶去大廳吃早餐。您現在就見她?」

  「對。」席恩摔開毯子。爐火已成灰燼。「威克斯,打熱水。」不能讓阿莎瞧見他這副衣冠不整、渾身是汗的模樣。長著孩子頭的狼……他禁不住打顫。「關窗!」臥室跟夢中的森林一般寒冷徹骨。

  近來他所有的夢都奇寒無比,而且一個比一個恐怖。昨晚他又夢回磨坊,跪在地上給死人著裝。他們四肢已近僵硬,當他用半凍僵的手指摸索行動時,屍體似乎在無聲地抵抗。他為他們拉上褲子,系好褲帶,把毛邊皮靴套進僵直的腳,將鑲釘皮帶捆上他們的腰——那腰細得他雙手就可握攏。「我不想這樣做,」他邊做邊告訴他們,「但別無選擇。」屍體沒有回答,只是愈來愈冷,愈來愈沉。

  前天晚上,夢見的卻是磨坊主的老婆。席恩早把她的姓名拋諸腦後,但還記得她的身體,記得她柔軟舒適的乳房和小腹上的胎記,記得交歡時她在他背上搔抓。前晚的夢中,他們再度共枕,但這次她的嘴唇和下體都生了利牙,撕開他的喉嚨,咬斷他的老二。這真是太瘋狂了。他也親眼見她死了。當時她向席恩哭喊慈悲,卻被葛馬一斧砍翻。走開,女人。殺你的人是他,不是我。他不也償命了嗎?幸好葛馬沒來夢中擾他。

  直到威克斯端水進來,他才稍感心安。席恩洗去周身大汗和睡意,換上最好的服飾。阿莎讓他等了個夠——現在輪到她等。他挑選一條黑金條紋的綢緞上衣,一件銀紐扣的上好皮背心……這才想起可惡的姐姐更看中刀劍而非華服,於是一邊咒駡,一邊脫下衣服,重新換裝。這次他穿上粗糙的黑毛衣和鎖甲,並在腰間捆好長劍和匕首——對那晚她在父親桌前給予他的羞辱,他莫齒難忘。哼,你的乳兒寶寶,有何得意?我也有刀,而且用得比你好。

  最後,他戴上王冠。那是一圈細如手指的冷鐵,上綴沉重的黑鑽石和天然金塊。手工有些誤差,冠冕顯得醜陋,但這是沒辦法的事。密肯已葬在臨冬城的墓園,新鐵匠只會釘釘子和打馬蹄鐵。這只是親王的冠冕,席恩安慰自己,等當上國王,一定會做新的。

  門外,臭佬、烏茲和科蒙一道候著他。席恩帶上他們。這些日子來,他無論到哪兒都帶著衛士,甚至上廁所都不例外。臨冬城的人個個都要他死。從橡樹河歸來當晚,「嚴厲的」葛馬就跌下樓梯,摔斷了背。翌日,阿加莫名其妙地被割了喉嚨。紅鼻加尼緊張過度,以至於拒絕喝酒,連睡覺也是全副武裝,裹著頭巾和頭盔,還把獸舍裡最吵的狗帶在身邊,生怕有人趁他睡著偷偷接近。不過一切都是徒勞,某天清晨,全城被小狗狂野的吠叫聲驚醒。他們發現小傢伙瘋了似的在水井邊打轉,紅鼻漂在水中,咽了氣。

  他當然不能讓謀殺肆無忌憚地繼續,否則一切便全亂套了。法蘭有最大的嫌疑,於是席恩親自主持審判,定他的罪,判他死刑。然而這卻帶來意想不到的尷尬。當馴獸長跪下,把頭伸進木樁時,說道:「艾德大人一定會親自動手。」席恩不願被看輕,只得親自操斧。他滿手是汗,下斬時斧柄滑脫掌握,第一擊竟砍在法蘭雙肩之間。接下來,他又連劈三次,方才割斷骨頭和肌腱,把頭顱與身軀分離。他只覺天旋地轉,眩然欲嘔。從前他們同席而坐,把酒言歡,暢談獵狗和捕獵的往事歷歷在目。我別無選擇啊,他想對屍體尖叫。鐵種守不了秘,他們非死不可,其後總得有人為此負責。他愧疚的是沒能讓他死得乾脆。奈德·史塔克砍人頭顱從來只需利落一擊。

  法蘭死後,謀殺便告終止,但他的手下卻變得愈來愈緊張和陰鬱。「大夥兒不怕上戰場,」黑羅倫告訴他,「如今的問題是看不見摸不著,我們就居住敵人之中。誰也不知這裡的僕婦是想親你還是想殺你,誰也不知侍童給你滿上的是美酒還是毒藥。我建議趕緊撤離。」

  「我是臨冬城親王!」席恩破口大駡。「這是我的地盤,誰也不能把我趕走,誰也不能!天神老子都不行!」

  阿莎。這都是她的所為。我親愛的姐姐,願異鬼殺了她。她要我完蛋,才好名正言順地成為父親的繼承人,所以一直慢慢吞吞,毫不理會他多次催促命令,任他在這裡枯坐愁城。

  此刻她坐在史塔克族長的高位上,用手指撕閹雞。她部下正和席恩的人一起喝酒,分享往來故事,喧嚷彌漫整個大廳,以至於無人注意他的來臨。「其他人呢?」他詢問臭佬。長桌邊的人不滿五十,一大半還是他的。臨冬城的廳堂足夠容納十倍於此的人數呢。

  「全部人手都在這裡,親王殿下。」

  「全部——她帶來多少人?」

  「據我計算二十個。」

  席恩大踏步走向懶洋洋躺臥著的姐姐。阿莎本來正為手下的俏皮話哈哈大笑,看他逼近便即止住。「看哪,臨冬城親王登場嘍。」她把手中骨頭擲給大廳裡嗅來聞去的狗們,鷹勾鼻下的大嘴扭出一個嘲弄的微笑。「還是傻瓜親王到了?」

  「好個吃飛醋的女人。」

  阿莎咂咂指頭的油脂,一縷黑髮垂到兩眼之間。她的手下鬧著要麵包和培根,人只有幾個,發出的聲音卻很吵。「吃醋,席恩?」

  「難道不是?只用三十個人,我一夜之間便拿下臨冬城。你帶一千精兵,卻花了整整一個月才取得深林堡。」

  「是啊,我比不上你,偉大的戰士。可是,弟弟——」她一口喝下半角杯麥酒,用手背揩揩嘴。「——我方才瞧見你掛在城門上的人頭。跟我說實話,誰的武藝比較高強啊,跛子呢還是嬰兒?」

  席恩只覺熱血直往臉上沖。對這些頭顱他感不到半分樂趣,把兩具無頭童屍展示在全城人面前更覺得萬分揪心。當時,老奶媽靜靜地站著看,柔軟無牙的嘴無聲地張合。法蘭則死命地朝他撲來,如他手下的獵狗一般咆哮狂吼,直到烏茲和卡德威用矛柄把他打得毫無知覺。他們為什麼這麼對我?他站在兩具蒼蠅密佈的屍身前,百思不得其解。

  只有魯溫師傅壓住肝火走上前,這灰色的矮男子挺著石頭樣的表情,懇求席恩准許將孩子的頭縫回身體,好讓他們和其他史塔克族人一起安眠于地下墓窖之中。「不行,」席恩告訴他。「不能葬在墓窖。」

  「為什麼,大人?毫無疑問,他們現在妨礙不了你了。而他們生來便屬￿那裡,那裡有所有史塔克故人的遺骨——」

  「我說不行。」他得把頭顱掛在城牆,而兩具無頭軀體當天便連同華服一起燒成灰燼。之後,他跪在碎骨和灰燼之中找到融化的殘銀斷玉——布蘭的狼頭胸針僅存的部分。他一直留著這個。

  「我給了布蘭和瑞肯優遇,」他告訴姐姐。「這是他們自作自受。」

  「你自己不也一樣,小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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