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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第三十三章 艾莉亞

  獨耳的黑公貓拱起背朝她嘶叫。

  艾莉亞沿著小路走,赤裸的腳跟保持平衡,傾聽心臟疾跳,深呼吸緩吐氣。靜如影,她告訴自己,輕如羽。公貓看著她漸漸逼近,眼裡充滿警戒。

  抓貓難。她手上到處都是未愈的抓痕,兩腳膝蓋則因跌倒擦傷,結滿了疤。剛開始,連廚師養的那只廚房胖貓都能躲過她,但西利歐叫她日夜不停地練習。當她滿手是血找上他時,他只說:「怎麼這麼慢?小妹妹,動作要快。等你遇到敵人,就不只是抓傷而已了。」他為她在傷口塗上密爾火,燙極了,她咬緊嘴唇才沒大聲尖叫。然後他又叫她繼續去抓貓。

  紅堡到處都是貓:有在太陽下打盹的慵懶老貓、有冷眼擺尾的捕鼠貓、有爪子利如尖針的靈巧小貓、還有宮廷仕女養的貓,一身的毛梳理柔順,乖巧聽話,以及渾身髒兮兮、專門在垃圾堆裡出沒的黑貓。艾莉亞一隻一隻追蹤到底,然後拎起來,得意萬分地帶回去給西利歐·佛瑞爾……如今就只差這只獨耳的黑色小惡魔啦。「那傢伙才是城堡裡真正的王,」有位穿金披風的都城守衛告訴她,「不但老不死,還壞得跟什麼似的。有次國王宴請他老丈人,結果那黑心肝的混球跳上桌,從泰溫大人的手裡大搖大擺地叼走一隻烤鵪鶉。勞勃笑得快爆炸。小乖乖,你離那壞蛋遠點。」

  為了抓它,她跑遍半個城堡:繞了首相塔兩圈,穿越內城中庭,鑽進馬廄,走下層層環繞的螺旋梯,經過小廚房、養豬場和都城守衛隊的營房,順著臨河城牆的根基,再上樓梯,在叛徒走道上來來回回,然後又下樓,出一道門,繞過一口井,進出前方形形色色的建築,到最後艾莉亞根本不知自己所在何處。

  這下她總算逮著它了。左右兩邊都是高牆,前方則是大片沒開窗的石壁。靜如影,她滑步向前,在心中重複,輕如羽。

  當她離它只剩三步之遙時,公貓倏地沖了出來。先往左,再往右,艾莉亞便先擋右,再擋左,切斷了它逃生的路。它又發出嘶叫,試圖從她兩腳之間溜走。迅如蛇,她心想。她伸手抓住它,把它抱在胸前,樂得放聲大笑,四處轉圈,任由它的利爪撕扯她的皮上衣。她用更快的速度在它兩眼之間輕吻一下,並在它伸出爪子抓她臉的前一刻縮回。公貓嘶吼著朝她吐口水。

  「他在跟那只貓做什麼?」

  艾莉亞嚇了一跳,鬆開貓,旋身面對聲音的來源。公貓轉瞬間便一溜煙逃走。小巷的另一端站著一個滿頭金卷髮、穿著藍錦緞衣服、漂亮得像個洋娃娃似的女孩。她身邊有個胖嘟嘟的金髮小男孩,外衣胸前用珍珠繡了一隻昂首騰躍的公鹿,腰際配了把微型劍。是彌賽菈公主和托曼王子,艾莉亞心想。他們身邊跟了一個塊頭大得像犁馬的修女,她背後還有兩個蘭尼斯特家的貼身護衛,都是牛高馬大的漢子。

  「小弟弟,你在跟那只貓做什麼啊?」彌賽菈口氣嚴厲地再度發問,然後對弟弟說,「你瞧,他還真是個髒兮兮的小弟弟,對不對?」

  「對,衣服破爛,又髒又臭的小弟弟。」托曼同意。

  他們沒認出我,艾莉亞這才明白,他們甚至不知道我是女孩。這也難怪,她光著腳丫,全身肮髒,在城堡裡跑過一圈以後,頭髮亂成一團,身上的皮背心佈滿了貓的爪痕,粗布縫製的棕色褲子膝蓋以下都被割掉,露出傷疤遍佈的雙腳——抓貓總不能穿裙子或絲衣吧。她連忙低頭,單膝跪下。他們要是認不出她來,就太好了。若是被認出來,她會吃不了兜著走的。因為這不但會丟光茉丹修女的臉,連珊莎也將覺得可恥,從此再不跟她說話。

  肥胖的老修女往前挪了挪。「小弟弟,你怎麼跑到這裡來的?你不該在城堡裡到處亂跑喔。」

  「沒辦法,這種人趕也趕不完,」一個紅袍衛士道,「跟趕老鼠一樣的道理。」

  「小弟弟,你是誰家的孩子?」修女質問,「告訴我。你怎麼了?你是啞巴嗎?」

  艾莉亞的話音卡在喉嚨裡。如果她出聲回答,托曼和彌賽菈一定會認出她來。

  「高德溫,把他帶過來。」修女說。長得較高的那名衛士朝小巷的這邊走來。

  恐慌如巨人的手攫住她的喉嚨,艾莉亞知道自己命懸於此,不發出半點聲音。止如水,她在心裡默念。

  就在高德溫伸手的前一刻,艾莉亞採取了行動。迅如蛇。她重心左移,他的手指擦臂而過。她繞過他。柔如絲。待他轉身,她已朝巷口飛奔而去。疾如鹿。修女朝她尖叫,艾莉亞從她兩條粗得像白色大理石柱的腿中間鑽過去,站起身,迎面撞上托曼王子,他「哎喲」一聲重重坐倒。她從他身上跳過,閃開第二個侍衛,然後她便擺脫他們,全速逃走。

  她聽見叫喊,緊接著是砰砰砰的腳步迅速朝她逼近。她身子一蹲,著地滾開。紅衣衛士踉蹌著沖過她身邊,差點跌倒。艾莉亞一躍起身,看到頭上有扇又高又窄的窗子,比城牆上的射箭孔大不了多少,便向上一跳,攀住窗臺,往上拉升,閉著氣往裡擠。滑如鰻。待她跳下窗口,正落在一名吃驚的洗衣婦面前,她立刻翻身,拍拍塵土,繼續逃跑。她穿門而出,奔過長廳,跑下樓梯,穿越一座隱蔽的庭院,繞過轉角,翻過牆,擠進一扇低矮窄窗後,來到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地窖。身後追趕的聲音漸漸變小。

  艾莉亞幾乎喘不過氣,完全迷失了方向。現在就算他們認出她,她也認栽了,但她覺得他們應該做不到,因為她動作太快了。疾如鹿。

  她摸黑靠著一堵潮濕的石牆蹲下,靜聽追兵的響動,卻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和遠處的滴水聲。靜如影,她告訴自己。她納悶自己究竟置身何處。初來君臨時,她常做惡夢,夢見自己迷失在城堡裡。父親說紅堡比臨冬城要小,但在夢中它卻碩大無比,活像一座無邊無際的石造迷宮,而牆壁仿佛會在她身後變換形體。她發現自己常漫遊在陰森的廳堂裡,經過褪色的壁氈,走下無止盡的螺旋樓梯,在庭院間和吊橋上穿梭,尖聲叫喊卻無人回應。有些房間裡,紅牆似乎在滴血,而她一扇窗戶也找不到。有的時候,她能聽見父親的聲音,但總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而不論她如何努力地朝聲音來源飛奔,那聲音卻依舊越來越微弱,直至完全消失。黑暗之中,只剩艾莉亞獨自一人。

  她發覺這裡也很暗,於是縮起裸露的膝蓋,緊緊抱在胸前,發起抖來。她決定在這裡默默數到一萬,等那時候就可以安全地爬出去,找路回家了。

  當她數到八十七的時候,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房間也似乎逐漸亮起來,身邊的事物緩緩現形。昏暗之中,無數巨大而空洞的眼睛饑渴地瞪著她。她隱約看到長牙的鋸齒陰影。她頓時忘了數到哪裡,只敢閉上眼睛,咬住嘴唇,驅趕恐懼。等她睜眼再看,怪獸就會不見。怪獸會不存在。她假裝西利歐也在黑暗中,陪在她身邊,對她悄聲說話。止如水,她告訴自己,壯如熊,猛如狼,然後睜開眼睛。

  怪獸還在,恐懼卻消失了。

  艾莉亞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四周都是頭骨,她好奇地摸摸其中一個,不知到底是不是真的。她的指尖拂過一個寬大的下巴,摸起來挺像真的。骨頭的感覺很平滑,既冷且硬。她的手指摸到一顆牙齒,又黑又尖,活像是由黑暗所造的匕首,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它死了。」她朗聲道,「只是顆骷髏頭,傷不了我的。」但不知怎的,那怪獸似乎知道她在這兒。她感覺得到它空洞的眼睛穿過陰暗看著她,在這個光線微弱、寬敞高大的房間裡,有種不喜歡她的東西存在。她避開那個頭顱,向後退開,卻又碰到一個更大的骷髏。一時間她幾乎可以感覺它的牙齒陷進她的肩膀,仿佛想一口咬下她的血肉。艾莉亞旋身,一顆尖牙果然已經咬住她的外衣,皮革被鉤住,撕裂了一大塊,她沒命似的快跑。眼前又有一個頭顱出現,這是最大的怪獸。艾莉亞不敢慢步,她跳過一排高得像劍、山脊似的黑牙齒,沖進一個又一個饑餓的血盆大口,然後撞上了門。

  她摸黑找到木門上厚重的鐵環,使勁一拉,門抗拒了一會兒,方才緩緩向內打開,可是發出來的嘎吱聲卻大得嚇人,艾莉亞心想這下全城的人都會聽見了。她拉開恰好能讓自己鑽進去的縫隙,溜進門後的長廳。

  如果剛剛那個充滿怪獸的房間算得上黑暗,那這個大廳就是七層地獄裡最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洞。止如水,艾莉亞告訴自己,她給了眼睛足夠的調適時間,但除了剛才進來的門有模糊的灰色輪廓,其餘依舊什麼也看不到。她伸出手指在面前搖晃,感覺到空氣的移動,卻沒有東西。她成了瞎子。水舞者要用所有的感官去洞察周圍,她提醒自己。於是她閉上眼,穩住呼吸數了一二三,靜靜吸口氣,然後伸出雙手,開始摸索。

  左手邊,她的指頭拂過未完工的粗石表面。她便沿著牆走,手在石面遊移,踏著小碎步慢慢穿越黑暗。每個房間總有出路,有進必有出嘛。而且,恐懼比利劍更傷人。艾莉亞不能害怕。她仿佛走了好長一段,牆壁突然到了盡頭,一團冷氣吹過她的臉頰。鬆開的頭髮輕輕拍打著她的皮膚。

  她聽見有聲音從下方很遠的地方傳來。靴子的磨地聲,遙遠的交談聲。搖曳的火光朦朧地掃過牆壁,她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口大黑井邊,井足足有二十尺寬,開口直向地心。彎曲的牆上嵌了大石頭作為樓梯,向下回旋回旋,漆黑得就像老奶媽以前常跟他們說的,通往地獄的階梯。有東西正從黑暗中爬出來,從地心深處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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