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青崖白鹿記 | 上頁 下頁 |
九七 |
|
約好了在赤城山居碰面,那人卻遲遲不到。小謝有些懊惱,請義父暫且休息,「我去把這傻子捉來。」沈瑄微笑著看她去。等了一陣子,卻也沒回來。覺得風冷,他便起身,自己繼續往前。 他牽著馬在山道上彳亍,心中一片茫茫,也不知想到哪裡去。這樣漫無目的不知走了多遠,夕陽漸漸沉入遠處碧黝黝的深淵,山中空氣變得寒冷起來。小道一轉,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洞簫的清音。沈瑄舉目看時,原來溪流對面是一個農家院落,竹籬茅舍清靜,院外河邊,有一樹碧桃繽紛搖落,花下一個小小水榭,有人在吹奏洞簫。 他一時怔住。他想看她的頭髮是不是已經白了,想看她是不是憔悴如斯。她說「永不相見」。他也曾想「永不相見」。這一步很短,卻如隔雲端,中間經過了千山萬水,再也無法安然回到起點。這不是真的。對面那個單薄家常的女子形影,對他來說是一生中最浩大的水月鏡花,不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 在她的簫聲裡,他忽然想起一個主意:「將這首詩默念完,一遍。」他對自己說,「就一遍。假如她恰好回頭,就過去跟她問好。假如沒有,我就走開,再不回來……」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假如她回頭了。他會對她說什麼?說他不曾忘記,還是說他早已忘記?他真的能夠說清麼? 「千岩萬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岩泉,慄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曾經有三年分離,他的思念如潮水般不可遏制,摧折他的生命。後來的重逢竟又如此短暫殘酷,什麼都沒來得及講清,就這麼生生地永世隔絕。 洞簫纏綿不絕。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也許什麼都不用說。如此漫長的時間裡,所有話語都變得無力。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說也無益——那不過只是每個人自己的孤寂。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如果什麼都不說,那又何必再見。他只需要知道自己從來不曾忘記。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他還能期望什麼樣的結果呢?從前只覺情愛之苦之重,如今若再攜手,是否會輕如鴻羽?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這一生都已經快要走完,就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所以,她永遠不會知道某一日,鳳簫歌裡,他曾路經,隔水相看,悵然而歸。 「……使我不得開心顏。」 她到底沒有回頭。很重的心忽然輕了,走吧。他覺得臉上有些冰涼,卻只是風吹過來一片碧桃花瓣而已。 走吧。他慢慢爬上馬背,覺得那麼一會兒就站得筋骨酸痛。真是老了,老了啊。 「師父!」一個清音忽然從身後響起,劃破這片空寧寂靜的山谷。 「你在這裡呀!」他吃了一驚,竟從馬上滑下來,未及站穩,又不自覺地就朝河流對岸望過去。 簫聲停了。一陣小風吹來,碧桃花又簌簌落了一地。 後記:春深處 翻到這一頁時,你們大約已讀完整個故事。 在我的書櫃底層,藏有一個硬皮日記本。時間大約是2000年春天,內容是一篇武俠小說的故事大綱。隔幾日就更新,源源不斷有新的構思,枝枝蔓蔓鋪了一大攤子。有幾篇是琴棋詩劍的手抄資料。有幾篇是寫作感想。還有一篇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名——那是某一天晚上,全宿舍一起回憶曾見過的古風名字,我在一旁記錄的戰果。那些名字裡包括樹然、煙然、歐陽雲海、陳睿笈、樓狄飛、周采薇…… 那大概是最不美好的時光。功課繁重,學業前程皆不盡如意,恨不能逃到月亮上去。白馬青衣的靈魂無處安置,在醫大面臨拆除的二十年代小樓裡,硬生生地長出一枝華胥花朵,夢中綿綿不盡的是一江春水,青山如黛,篁竹幽幽,桃花滿路…… 最初的大綱,不像你們現在所看到的這樣。在我不成熟的想法裡,女主角被逼成了徹底的魔頭,男主角則進退維谷不得不離開她。最後他們在一個山崖上相遇,同歸於盡,與之相隨的是武林的毀滅性災難。(這個放棄的大綱,後來被我寫成了《逝雪》——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冬天到來時,我開始在電腦上寫作。功課忙碌,寫得很慢。到第二年春天,才完成了不到一半。於是整個暑假我沒有回家,一邊翻看梁羽生小說,一邊寫我的小說。當同學們都返校時,我已大功告成,因長期面對電腦,臉色十分難看,但亢奮得神魂顛倒。 在後來的一篇博客裡,我這樣回憶當年的情形:「總是夜裡敲字到很晚,北窗上都亮出魚肚白,才倒在涼席上睡覺。一睡睡到第二天下午,睜開眼睛就發呆,心裡只想著下面的故事怎麼編呢?想像著人物的命運,滿心酸痛,眼淚竟然流了一枕頭。而後我也寫過很多小說,走過很多地方,讀過很多文字。但,那種倒在枕頭上為自己的人物哭泣的感覺,那種揮霍夢幻和情感的寫作體驗,那種純粹而絢爛的忘我,是再也沒有過了。」 那時我也沒有想到,完成了這個故事,就從此走上了一條不歸路。開始把文貼到網上,開始知道世界上有許多沉迷文字的同道,也瞭解到校園之外真有「江湖」存在。認識了很多人,經歷了很多事。文路還算順遂。第一次在刊物上發表小說非常興奮,到第一次結集出書,已略覺茫然……時間過得飛快,當年那個穿著舊棉布裙子梳麻花辮的女孩,如今懶洋洋坐在青春的末班車上。一年年春去春又回,攤開手心一看,留下了什麼呢。歷歷在目的,只是一些年輕的笑臉,幾個溫暖的名字…… 五年之後,《青崖白鹿記》正式發表于《今古傳奇·武俠版》,以一個成熟作者的視角,我為它做了大量的刪減和調整。一些枝節被隱去,一些人物退了場。第一稿的結局本來已比大綱溫和許多,第二稿索性變成了二十年後終於團圓的結局。 相比起一些珍稀的溫暖和感動,眼淚和血都算尋常。若說這些年有所得有所悟,這就是最大的領悟吧。 小說刊登後,我收到了一位名叫墨顏的小讀者繪製的天臺山圖軸,水墨清新,觀之令人欣欣然。我把這幅畫又拿出來看了半日,決意要微笑著寫完這篇後記。 抬頭看紗窗外,槐樹又發新綠。自沈瑄和離兒初次訪我於夢中,這已是第七個春天了。如今,寫出關於《青崖白鹿記》的一切,就像是隔著文字的煙水,乍然看見彼岸那個褪色的自己。 2002年的春末,第一次獨自出門旅行,目的地選在了浙東天臺山。我按照地圖指引,尋找「仙穀桃源」。水電站的上游,尚未修好的山道淩亂地鋪在溪流兩側,乍見山崖上有人家茅屋,細看卻是風化的玄色岩石,瀑布在正午的日光下反射出奪目的白光,如白鹿跳躍。 惆悵溪頭說惆悵,憑誰問「何來晚耶」。 只有空谷無人,春深似海。那一刻是永恆的。 (完)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