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豔陽天 | 上頁 下頁
四一六


  彎彎繞說:「我想想我家能分多少糧食;分了往哪兒放,怎麼個保存法兒。」

  馬大炮說:「預分方案的榜單子上不是寫清楚了嗎?」

  彎彎繞說:「你呀,你呀,李鄉長這一來,那就成了一張廢紙啦!我得想想,我家那幾塊地,按著麥子的成色,能產多少,又應當分多少……」

  「噢,您還想土地分紅呀?」

  「當然啦,地主都能自由了,我們就沒自由了?」

  「您比我想的還大呀!」

  「咱們得跟李鄉長、馬主任伸手,要大的!」

  馬大炮咧開嘴巴樂著,心想:對啦,應當伸手要大的,這會兒起著熱勁兒不來點真的,弄點實的,還等什麼呀?他想,得趕緊到家去找女人一塊兒算算地塊,比比成色,攏攏數字,看看能分多少;能分多少,就伸手跟他們要多少。

  馬大炮想到這兒,像是要搶肉包子似的往外跑,結結實實地撞在「肉門板兒」上了;定眼一看,原來是馬之悅。

  馬之悅這會兒正在對著李世丹身上的缺口大舉進攻。他算把李世丹這個人吃透了、摸准了。哪壺不開提哪壺,李世丹怕什麼,偏要給他來點什麼;李世丹怕鬧起大事兒來,偏要給他鬧個瞧。馬之悅緊緊地抓住李世丹這把芭蕉扇,到處煽風點火。韓百仲在大廟裡跟他提到了倒動糧食、馬志新的信件,還提到「尖刀子」,對他的震動太大了;這是一個「大暴露」的信號;說明蕭長春他們那邊的人,對馬之悅越來越摸底兒了,就要摸到根上了。馬之悅這會兒的處境好有一比:就像落在網子裡的蝦米,蹦吧,掉在於岸上,不蹦吧。掉在熱鍋裡;還是蹦一蹦好,碰巧就許蹦到河溝裡去。不過,他心裡邊想的,可比他的實際處境要好上幾千倍;他不光要往河溝裡蹦,還要往大海裡蹦;他已經看到了那可以使他活命的、又可以使他任意胡作非為的海。所以,他這一回跟蕭長春的鬥爭,就不僅僅是使一點兒小謀小策,耍一點小手小腕了,形勢逼到這步田地,他得來個徹底的:一句話,到了最後的關頭,他得拼一下子啦!

  他走了幾戶人家,心裡邊又翻了翻個兒,暗想:自己一下子就把臉拉開幹,還是不大合適的。李世丹跟我有一樣的地方,也有不一樣的地方,無論如何,他還沒有到非跟共產黨分手不可的地步;況且,他還口口聲聲地在喊什麼「黨性」,什麼「大局」,說明李世丹跟我還不完全是一條路上的人。如今,我是打著李世丹的旗號辦事兒,要往冰窟窿裡搞李世丹,只能在後邊推著,不能在前邊拉著;讓李世丹覺著有股子擋不住的勁兒,不能讓他看著人影兒,這樣,才會給自己留下一個萬一不利的退腳之地。

  這會兒,他到彎彎繞家來,就是來借隱身草和殺人的刀子。

  彎彎繞一見馬之悅,心裡又「繞」開了:馬之悅又來找我們衝鋒,又想站在於岸上不濕鞋;不行,這一回一定得逼著他幹點真的,拿點實的,再想圖省事兒,不行了。

  馬大炮一見馬之悅,好像見到了肉包子:「馬主任,嘿,真巧,我們正說你哪!」

  馬之悅走進屋裡,看看彎彎繞兩口子,微笑著問馬大炮:「正說我什麼呀?」

  「正說你這一回美啦!」

  「是我美啦,還是你們美啦?」

  「咱們全美。」

  「不,你們比我美。就好比兩個餓著肚子、光著屁股的窮光蛋一塊兒走路,一個挎著籃,一個空著手;走著走著,碰上一樹爛杏。挎籃子的,吃飽了肚子,還能揀一籃子杏核,帶回來種上,從此以後,他就總有杏吃,總有核種,也總有利可得了;空著手的那個呢,只能裝一肚子,拉出去,還是空肚子、光屁股,還是個窮光蛋……」

  「嘿嘿,你真會說笑話。」

  「不是笑話,真事兒。大炮,你說說,咱們倆,誰是那個挎籃子的,誰又是那個空著手的?」

  馬大炮光顧「嘿嘿」地笑。

  瓦刀臉女人也陪著笑得直捂嘴。

  馬之悅用眼角溜著彎彎繞。

  按著彎彎繞剛才那種提防和準備,這會兒,他不光不會笑,還要無動於衷,可是聽了這個比喻,卻適得其反。狡猾的語言,對狡猾人也會起到狡猾的作用、得到狡猾的效果;是不是俗話常說的「以毒攻毒」的那種特殊效力呢 ?恐怕連彎彎繞自己也說不清。他畢竟是笑了,而且動了心。

  馬之悅看出了苗頭,立刻又把目標轉向了他:「同利,你說說,你是哪一個,我又是哪一個?」

  彎彎繞變得非常熱情地說:「馬主任呀,你就不用說這個了,只要讓我過上自由的日子,決不會讓你當那個空著手的人。」

  馬之悅拍手說:「這句話全有了。我過去是那個房殼殼,現在還是那個房殼殼,時局變成什麼樣兒,我還是那個房殼殼。要人力,我比不了你們,要底子,差得更遠,要論會過日子、會打算,我跟你們更是天上地下。從五三年到今天,已經五年了,回到五年前的樣子,再過五年看,東山塢過富日子的人家是誰呢 ?」

  彎彎繞的心窩上長了翅膀,又扇又抖。多少年苦心追求的東西,都好像排著大隊在什麼地方等著他,只待農業社一解散,由他那麼一招手,土地呀,大瓦房呀,幾套的馬車呀,長工呀,兒媳婦呀,東倉麥子西倉穀呀……這個那個,就會一下子來到他的跟前。等到自己年老了,過一過老東家的日子,那該多麼福氣 !……他想著想著,迷了,饞了,嘴角上不知不覺地滴了一滴口水。

  馬大炮的心坎上也打開了窗戶。他明白了,忍不住地呵呵笑著說:「馬主任,我告訴你,只要我們美起來,你也能美起來;到那會兒,我們還是選你當村長,替我們在前邊辦事兒。真的,我們得靠你領頭兒呀 !」

  馬之悅說:「這倒也是實話。我是肩膀端著一個腦袋的人,我也得靠你們過日子。」

  彎彎繞說:「還是你的腿粗呀,沒有你,我們想什麼也是白想……」

  馬之悅說:「這話也是實在的。同利,你過去總怨我前怕狼後怕虎,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心氣。辦什麼事兒,得看天時、地利、人和,不能光憑三分鐘的熱度,胡幹傻幹。那樣,只能得個一時痛快,不會有長遠的結果。一句話,辦事兒得等時機。時機成熟了,我能不幹嗎 ?這回你們看到了吧?咱們把話都敞開說吧:我可是拼著命幹了,把我應當幹的事兒,能幹到的事兒,我全幹。路子,我給你們沖出來了,門兒,我給你們打開了,這會兒,萬事俱備,只欠一點兒風。」

  彎彎繞、馬大炮同時問:「欠什麼風廠

  馬之悅一字一板地說:「只欠你們走不走,進不進了。」

  彎彎繞說:「走!」

  馬大炮說:「進!」

  瓦刀臉女人倒聰明了:「我說,我說,這一回可別再像先頭一樣,打不著狐狸惹一股子臊哇!」

  彎彎繞堅決又勇敢:「前思後想,真是到了走不走、進不進的緊要關口了。不管怎麼著,是成還是敗,先走上它一趟,幹上它一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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