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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四


  焦克禮說:「快回去看看,是真是假,回來跟我說一聲。」

  馬志德放下工具,急忙往家走。他剛離開場院,蕭家丟孩子的事兒就傳到了。

  這兩天,馬志德跟喜老頭、焦克禮這夥子貧農一塊兒幹活,聽了好多有關他爸爸過去為非作歹、欺壓窮人的事情。不論別人怎麼說,他想恨自己的爸爸,又恨不起來;恨起來了,也恨不長久,一見爸爸那副老態龍鍾的可憐樣兒,心就軟了。他在書本上、戲曲裡和電影裡看見過好多可惡的地主。他恨的那些地主,不是漢奸,就是跟特務勾搭,可是,他爸爸不那樣;日本鬼子在這兒的時候,他沒有辦過公事,連炮樓都沒進去過,只是地多一點,財產多一些,從來沒有沾過官派。他恨的那些地主,不是流氓,就是惡霸,可是他爸爸從年輕時候起就煙酒不聞,更沒有娶過三妻四妾。他恨的那些地主,都是殺人的劊子手,可是他爸爸信了一輩子佛,燒了一輩子香,連一隻雞都沒有親自殺過……有一回,他到大灣看電影,看的是(白毛女》。他恨透了那個地主黃世仁。回來的路上,他跟馬之悅走一道兒。他說:「姐夫,地主真可恨。我要搬家自己過了。」馬之悅笑笑說:「小孩子家的見識。地主有各種各樣的地主,就跟貧農有各種各樣的貧農一樣;地主不一定都壞,貧農不一定都好。」從一個老幹部、老黨員嘴裡說出來的這句話,給這個年輕人留下多麼深刻的印象啊 !後來,加上在北京念大學、見識廣的兄弟也不斷這麼講,他就認定了他的爸爸是那一類並不太壞的地主。在以後的日子裡,儘管他跟自己的爸爸有摩擦,有矛盾,他埋怨他爸爸不老實,卻又不知不覺地帶著一點同情心。那一天,他爸爸給他翻家譜,有意要圈攏他的心,他卻在無意之間,看到了他祖宗的醜惡歷史;加上在場上幹活的人們不斷地翻馬小辮的老賬,喜老頭有意用道理指點他,他漸漸地開了竅。可是,他爸爸會不會有破壞活動 ?他卻認定不會有,他說他爸爸只是嘴不老實,手還是老實的,別人偏偏不這樣認識,這就使得他沒有主心骨兒了。

  他走回他那沒有快樂、沒有幸福的家。

  馬風蘭還在屋門口喊叫:「你們全都六親不認了?忠孝仁義,從古至今全都講究,你們把它抹了!」

  馬志德走進院子,到水缸跟前,抓過瓢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水,這才喘著氣問:「怎麼啦?」

  馬風蘭拍著肉囊囊的大腿,喊的聲音更大了:「怎麼啦,你還不知道哇?老爺子病重了。」

  馬志德奇怪地說:「早起還好好的呀!」

  馬風蘭一翻白眼兒說:「放屁去吧!他在我家炕上哼了一夜,我不比你知道呀!」

  馬志德說:「是嘛,我們早起出工,他還在後門口跟馬齋聊天哪!」

  馬風蘭說:「他那病你不知道,不是說犯就犯嗎?」

  馬志德說:「我問問他要不要請先生看看。」說著就要往北屋走。

  馬風蘭攔住他,小聲說:「你們把他氣壞了,見了又要吵。你在外邊等等,讓我問他請先生不。」說著進了堂屋,扒著裡屋的門簾兒,沖著空被窩小聲地問:「大伯,大伯,志德回來了,請個先生看看吧 ?」

  馬志德站在門口外邊聽著。

  馬風蘭在屋裡說:「唉,別心疼錢啦,治病要緊呀。瞧您,他倆手頭緊,不是還有我們嗎?」

  聽到這兒,馬志德心裡倒有點熱乎乎的。

  馬鳳蘭在屋裡又說:「好,好……」

  馬志德一步進了屋。

  馬風蘭連忙把他推出來,小聲說:「別打攪他了。快找秀敏,給他做碗熱湯喝。沒面,我家有。」

  馬志德一邊朝外退一邊說:「面有。」

  馬鳳蘭問:「秀敏哪?」

  馬志德說:「挑豆種去了。」

  馬風蘭說:「瞧你們,我昨天怎麼對你們說的,這幾天不用於活去,怎麼偏去。」

  馬志德說:「大夥兒都在忙……」

  馬風蘭說:「讓他們忙去吧。你呀,你也不小了,該長點心了。這日子不是咱們的……」

  馬志德說:「你怎麼也說這個呀!不是咱們的,又是誰的呢?」

  馬鳳蘭說:「扯著人家的衣裳襟過,好受哇?哪個人背後不指你脖頸子:地主的兒子,地主的兒子!說咱們過去剝削了人家,人家這會兒剝削咱們哪!」

  馬志德說:「地主是剝削過人……」

  馬風蘭說:「傻蛋!什麼叫剝削,不就過去地畝多一點兒嗎?這就有罪啦?咱家地畝多,一不是搶來的,二不是騙來的,全是咱們上輩人有本事、會過日子,一點一點攢的;按新章程,還得當模範、受表揚哪 !他們窮,是他們命裡註定,沒本事,胡吃亂用,沒掙來,又沒攢下,這能怨誰呀!」

  馬志德說:「過去社會不合理,窮人勞動來的東西,全讓地主給剝削走了,當然窮啦……」

  馬風蘭叫了一聲:「喲,是誰剝削誰了?這筆賬你都算不過來了?你小不記事兒,我可親眼看見的。那會兒,咱家裡養活著多少窮人!他們沒法活了,就奔咱家,一天三頓飯伺候他們,稀是稀,幹是幹,到年底還得拿工錢。光跟他們算這個,誰也還不起,他們剝削咱們了 !再說,那獅子院是誰花錢蓋的,這會兒是誰連吹灰的力氣都沒有費,就白住上了?拿了咱的,搶了咱的,還不把咱當人看,這份氣好受嗎?」

  馬志德心裡邊很亂,這些歪門邪理他不贊成,又明知說不過馬風蘭,只好避開,就說:「姐,往後你別光在老爺子面前說這些一頭的糊塗賬,他就是鑽到這裡邊,算地主的賬,搬舊理兒,總也想不通。你得多開說他點,得好好接受改造……」

  馬風蘭哼了一聲:「改造,再改造就把人改造死了。你小小的人,看不遠哪。看不遠,你就跟著我們走,保管有你好處。」又假裝愣了一下,沖著北屋說:「大伯,等等,就來。」又對馬志德小聲說:「快去找秀敏做飯吧。」

  馬志德剛到隊部門口,見李秀敏慌慌張張地走過來,就問:「不挑豆種啦?」

  李秀敏說:「還挑豆種哪,蕭支書家的小石頭丟了!」

  馬志德沒往心裡邊去,隨口說:「孩子還丟得了嗎?」

  李秀敏說:「我在半路上聽馬長山媳婦說,找遍了,也沒有找到。」

  馬志德說:「大白天一個活人能到哪兒去呢?丟不了。」

  李秀敏說:「我也這樣想。找到就好了。」

  馬志德忽然發現妻子的臉上那片長年累月聚攏著的陰雲消散了,換上一種掩飾不住的希望的光彩。他倒有幾分奇怪了。

  兩口子走進自己家的小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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