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豔陽天 | 上頁 下頁 |
三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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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小辮萬分痛苦地把農業社有一天要挖他家的祖墳的事兒告訴了馬風蘭:「我的天呀,都活到這步田地了,我還有什麼活頭呀!你說說,連祖宗都保不住了,活著還有什麼臉,還有什麼味兒呀 !」 馬鳳蘭可能是有點兒「現代化」的思想,對於祖墳不祖墳的,她沒有閒工夫多想它。她又不能違背她的大伯,就陪著咬了咬牙,表示很憤慨。 馬齋可能是有點兒「旁觀者清」,他覺著為了幾堆爛骨頭不值得這麼傷心。他也不能夠說逆著耳朵的話兒,也陪著歎了口氣,表示很同情。 馬小辮說:「這一回我真要跟他姓蕭的拼命了,誰也不用想攔住我!」 過一會兒,馬風蘭又挺神秘地把蕭長春他們要拉攏馬志德的事兒跟她大伯講了一遍:「您還有心有腸的護著死的,不如花點心思管著活的。他們要從咱裡邊抽勁兒拉人,這可不得了呀 !」 馬小辮一聽,全身都軟了:「哎呀呀,他們真要置我死地呀!挖我的祖宗,又要挖我的後代,好狠毒呀!」 馬齋覺著這件事兒倒是非常重要的,就說:「哎,這可是大問題兒。咱們爭呀,鬥的,為什麼呢?還不是為了後輩兒孫嗎?孩子們要是讓他們戳戳壞了,真跟你劃清了界限,咱們的行動坐臥全都不方便了,更沒什麼盼頭了。」 馬小辮想了想又說:「志德這小子出息沒有多大,孝順還是孝順的,我看他們拉不動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是故作鎮靜的,想在親家馬齋面前保持一點兒家長的尊嚴,其實,他心裡亂極啦。 馬風蘭說:「這您可別大意,這年月的年輕人,腦袋瓜兒靈活著哪。說變就變。」 馬齋說:「那倒是。蕭長春他們那夥子人,手腕多著哪,這一程子,有多少規矩人都讓他們給拉過去了!我們立本不險嗎?要不是我跟馬主任眼睛盯得急,手把得緊,早就讓他們給同化了。」 馬風蘭說:「立本是個光棍兒,我們家那個有娘們。那娘們身在曹營心在漢,胳膊肘早想朝外扭了;她要往那邊一插腳兒,志德還不在屁股後邊跟上!大伯,您可千萬不能大意呀!」 馬齋說:「這話說得有理。要管教就得早動手,晚了,更要費勁兒。這種事兒我可經歷過。」 馬小辮被兩個人說得心裡更加沒底兒。怨恨、怒氣,往一塊兒絞,恨不能馬上把兒子馬志德拉過來,狠狠地踢幾腳。這會兒在馬齋面前,他只好忍一忍。 他們又嘀咕一陣子,兩個客人告別了,先出去的是馬齋,後出去的是馬風蘭。每個人臉上都是一片倒楣氣。 馬小辮在陰暗的屋子裡兜了個圈子,不住地唉聲歎氣。他覺著,自己這會兒讓人家給擠到絕路上,再沒有什麼回頭放腳的地方。他沖著窗戶發狠地說:「蕭長春哪,蕭長春,你想讓我連根爛了 ?沒那日子,這回我要跟你動真的!」 兒子在窗戶外邊喊了一聲:「飯熟了,吃吧!」 按著往日的習慣,兒子這麼喊,他不是不吭聲,就是罵一句:「媽的,火棍子還有個名兒呢,吆喝狗吃屎,也得有個口號兒。他媽的,媽的!」可是今天他沒有這樣。按著他眼下的滿心憤怒,會一步跳出去,先給兒子一頓臭揍:「狗日的,我寧願揍死你當絕戶,也不能看著你沾共產黨的邊兒把我氣死 !」可是,他也沒有這樣做。 地主是個怪物,真是個怪物!他一反平時,非常和氣地朝外邊說:「志德呀,晾會兒再吃,進來我跟你說句話兒。」 馬志德慢吞吞地走進來了。他看了看他那倒楣的爸爸。那張陰森森的臉,總是讓他有點兒害怕。往日裡,害怕一下就過去了,今天,不知怎麼,他把這臉孔一下子跟黃世仁、活閻王等等,這些電影、戲劇裡的臉孔連在一塊兒了。他又看了一眼,這個幻覺才被趕走,看清楚跟前這個人是他的爸爸,是一個只有「怨氣」,沒有「破壞活動」的老實地主。他這才不害怕了。 馬小辮也看了兒子一眼。往日裡,他見到這個兒子,總覺著他站沒個站相,坐沒個坐相,怎麼看都不順眼;可是,不知怎麼,今天兒子在他的眼睛裡變了,不是個「沒有出息」的兒子了,也不是個「窩囊廢」的兒子了,而是一個很了不起,很有指望的兒子。這個地主此時此地的心境好有一比:好比一個貪心的人,手邊有一件來的非常容易的東西,使久了,用慣了,煩了,厭了,扔過來,拋過去,全都不往眼裡放了,就是掉在櫃縫裡、壓在炕席底下好多日子,全都想不起它了;有一天,有一個人來找,來借,來要,說要有急用,有大用,拿走了,就不會送回來了;這時候,這件東西在它的主人心裡忽然間就變成了無價之寶,開始疼,開始愛,開始珍惜…… 馬小辮不能罵他這個兒子,更不能打他這個兒子;打罵,等於把這「無價之寶」白白地扔給別人了;黑心的地主,哪能辦這號傻事呢!他盯著兒子,呆了片刻,就和顏悅色地說:「志德呀,我在地裡幹活兒,不小心,把個煙袋嘴兒丟了,你再給我找一個吧。」 馬志德說:「吃了飯再找。」 馬小辮說:「飯後一袋煙,我還得用啊。」 「到哪兒找哇?」 「你把櫃櫥上那個小箱子給我搬下來,那裡邊興許有。」 馬志德急著應付一下,好趕快躲開這兒,就不假思索地登上凳子,從高高的櫃櫥上,把一隻剝了漆皮的小箱子搬下來,放到炕上了。 馬小辮不慌不忙地戴上了那副缺了腿兒的老花鏡,又從褲帶上摸出鑰匙,打開了箱子上的鎖頭,說:「找吧。」 馬志德揭開箱子蓋兒一看,見裡邊除了破銅爛鐵,就是舊照片、碎本子;同時,又有一股子說臭不是臭、說黴不是黴的怪味兒嗆著鼻子。他皺了皺眉頭,就翻找煙袋嘴兒。 馬小辮在旁邊看著,一伸手,從箱子裡邊拿出一個黑不溜秋的東西一一巴掌那麼大,像一個硬紙的煙捲盒子,黑布糊著,上邊貼著一個紅紙條兒;從硬套子裡邊抽出一條子折疊著的硬紙,硬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字兒,上邊還打滿了圖章和紅手指印兒。他把這東西瞧了一遍,又舉到馬志德眼前,問:「你認識這個嗎 ?」 馬志德搖搖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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