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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〇


  馬小辮又瞥了焦克禮一眼,低下了頭。

  焦克禮朝他跟前跨了一步:「我問你聽見沒有?」

  蕭長春這會兒從麥垛那邊閃出來,站到焦克禮跟前了。

  馬小辮好像頭頂上有眼睛,看也沒看,立刻知道蕭長春來到,連忙回答說:「聽見了,聽見了。」

  焦克禮說:「聽見了,你為什麼裝啞巴?你想試試我這個當隊長的厲害不厲害吧?告訴你,不用試!我是代表東山塢群眾向你這個反動地主專政的!你要清楚這一點兒,就明白我是厲害還是不厲害了。懂沒懂 ?」

  馬小辮連忙點頭:「懂,懂……」

  焦克禮又轉向六指馬齋:「馬齋……」

  馬齋急著回答:「在這兒,在這兒,我說隊長,昨個下午你教訓我以後,我就磨鐮刀,磨得快著哪。早上,窗戶紙兒還是黑的,我就起來了,沒等人叫,我就往外跑。不信你問我們馬長山組長,真的,我剛回來吃飯。」

  焦克禮說:「我問你,你們家的婦女為什麼不出來割麥子?出來一個人應付差事就行了?」

  馬齋說:「家裡總得留個做飯的呀?」

  焦克禮說:「開社員會那天就宣佈了,做飯的婦女可以提前一點收工,怎麼你家裡就得擱個整人,你比別的社員特殊是怎麼著?」

  馬齋說:「我聽調兒。」

  焦克禮說:「你想不聽調兒也不行。回去吃飯,一會兒把你家裡的叫上,一塊兒下地!」他見馬齋退回人堆,就又嚴肅、大聲地朝這夥子地富壞分子宣佈說:「告訴你們,你們是地富分子,是我們的敵人,我們要強迫你們這些人勞動;就是說,想不勞動、吃現成的,不允許。為什麼呢 ?因為勞動能夠改造你們。為什麼勞動就能夠改造你們呢?因為一勞動,腰也疼,腿也酸,手上起泡了,頭上冒汗了,回家吃飯也香甜了;端起飯碗一琢磨:唉,這糧食從土坷垃裡種出來,搗動到嘴邊上,那可真不容易呀 !真是一個汗珠子一個汗珠子換來的,不是什麼財神爺送來的,也不是什麼命好、前世修下的福氣,不應當白吃白拿的呀!這一來,你們就能夠把心擺正一點兒,你們就知道什麼是剝削了,也知道剝削人是最缺德的事兒了。馬小辮,我說話,你要注意聽著,我這話主要是對著你說的,懂不懂呀 ?」

  馬小辮又連忙點頭:「懂,懂。」

  焦克禮接著說:「我知道你不愛聽。不愛聽,我也得說。為什麼呢?得強迫你聽。你過去昧著良心,把我們窮人欺負成什麼樣兒?我爸爸從打會走道兒就給你家扛活,一個人管三十多畝地,耕、種、鋤、耪、澆水、收割、打軋,全是他幹;三十多畝地一年麥、大兩秋,往少說,也能收四千斤糧食,一年的工錢,才抵二百斤糧食,你把好的留下,專給我們讓蟲子咬空了的棒子;過手的時候,還不拿秤稱,光用鬥量,二百斤頂不了一百斤吃,剩下那三千九百斤,不就全歸到你的囤裡了 ?一年三千九一一我這是往最少裡說哪,給你割柴火燒、打荊梢漚肥、編筐子賣錢,那就更多了一一一年三千九,我爸爸給你家幹了十八年,計算起來,就有六七萬斤,要是按道理誰勞誰得的話,我們一家人吃一輩子也夠了;可是我們連糠都吃不上,不是都讓你給剝削走了嗎 ?飼養員馬四爺呢,給你養得騾馬成群,把他使病了,你一腳把他踢開,差點兒送了命。五嬸呢,人家從打年輕輕的進了你那門口,一天到晚地給你幹活、流汗,一直幹到頭髮白,你連一個小於兒工錢不給人家;人家眼睛壞了、不能幹了,你要攆人家走,人家跟你算帳,你說你養活了人家,還跟人家要飯錢……哎呀呀,這是多厲害的剝削 !可是你不認這個剝削賬,到今天還不死心。你說說,不讓你好好勞動改造,成嗎?就是這個理兒!你們要好好勞動,好好改造,好好低頭認罪。好啦,都回家吃飯,吃完了,下地呀 !」

  蕭長春在一旁聽著這位年輕的同志大發議論,句句字字落在心裡,他都有點聽迷了。同時又使他聯想起好多好多的事兒。他想:這個農業社一定得搞下去,一定得搞得好好的;要不然,東山塢的多數鄉親,遲早又得回到焦克禮說的這樣的日子裡去呀 !……他想著,見到人們要散,就插言說:「喂,志德,你等一下再走!」

  馬志德停住了,察看著蕭長春的臉色問:「支書有事兒嗎?」

  蕭長春點著頭:「有事兒,等一下你們隊長告訴你。」說著,扳著焦克禮的肩頭,把他拉到垛那邊,兩隻眼睛深情地盯著焦克禮的臉,竟好久說不出話來了。

  焦克禮說話說得特別興奮,那長形的臉紅漲著,沸騰的血液好久沒有消下去。他見支書這麼看自己,有點兒不安地問:「支書,剛才我一開口就關不住了,說得對不對呀?」

  蕭長春使勁兒捏了捏小夥子的寬肩頭,說:「說得很對,說得很好!」

  焦克禮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本來想罵他一頓,話都到了嗓子眼兒,硬讓我給壓回去,再轉出來,就變成這個啦!」

  蕭長春很有趣兒地問:「怎麼壓回去就變了呢?」

  焦克禮說:「我想,光罵也不頂用。罵,就能把他罵老實嗎?從打土改,馬連福沒少罵地富,罵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可是屁事也沒頂。再說,我這會兒不是一個普通社員了,我是幹部,是行政幹部,我的一行一動都要執行党對地富的改造政策,得說政策話呀 !」

  蕭長春說:「你想得很對,也想得很好。哎呀呀,你進步得真快呀!」

  焦克禮說:「你別光鼓勵我呀。不對的地方,你得多指點著點兒,就像王書記指點你那樣……」

  蕭長春說:「我們同志們都應當你指點我,我指點你,互相指點著嘛。我們搞的是社會主義,好多碰到鼻子尖上的事兒,不要說我們沒有做過,連我們祖宗也沒有做過,全是新的事兒。幹新的事兒,誰能一插手就有經驗呢 ?得聽黨的話,按黨的指示辦;一邊辦著,一邊琢磨黨的話、黨的指示,再一邊長本領。這一程子,我越來越明白:要幹好工作,就得靠大夥兒都動心思,都出力氣。比方說,今天早上一動鐮,這麼多的社員,一到地裡就各就各位,有條有理,跟擺棋子兒一樣合適,這是怎麼搞的呢 ?那是因為百仲同志老早就幫助咱們把地塊兒全查好了,要不然,一開始總得亂一陣子呀。再拿讓馬立本交帳那件事兒說吧,沒有焦淑紅,光靠我和小樂,准得出點小漏子。昨天批評彎彎繞的會,你跟喜老頭搞得多妥善。從這些事兒裡邊,我又體會到,不論大小工作,有上級的指示當方向盤兒,也得靠集體領導,特別得靠同志們一齊動手,互相幫扶著幹。幹社會主義的事兒,就得這個樣子。你說對嗎 ?」

  焦克禮點著頭:「一點兒不錯。這一程子,一隊工作沒出亂子,好多事情都是喜老頭他們和團支部的同志幫助我幹的,要沒他們在背後邊站著,我的腰板怎麼會硬呢?又怎麼會不出亂子呢 ?自己有多大本事,還不摸底兒嗎?」

  「你說到這兒了,好,我也幫助你一下吧。」

  「好哇!」

  「你剛才的事情做得很好,只有一條有點大意……」

  「哪一條呢?」

  「不應當把馬志德放在地富一塊兒訓。」

  「他是地主的兒子呀!」

  「地主的兒子,不一定都是地主分子。他才二十多歲,土改那會兒他不過十幾歲,沒有直接幹過壞事兒,也不像地主分子那麼仇恨新社會。你剛才給馬小辮列的那一大堆罪狀,馬志德就沒有份兒吧 ?……」

  「他一點也不恨他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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