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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一


  蕭長春最後說了一句:「連福哇,這樣好不好,你晚走兩天,好好想想……」

  馬連福一聽要把他扣下,急眼了,也說出最後一句:「老蕭,你放心,我要是真沒說實話,你砍我的腦袋!」

  蕭長春瞥他一眼,不以為然地苦笑了一下。

  馬連福那只插在衣兜裡的手觸到了幾張人民幣,渾身打了個顫。

  馬老四捧著幾個剛剛煮熟的熱雞蛋走出來了:「長春,來一個吧。」

  蕭長春笑著說:「不啦,這是給連福帶的呀?」

  馬老四說:「唉,不管怎麼著,該惦著他們,還是惦著他們。賤骨頭嘛!」

  蕭長春接著老人的話音,語重心長地說:「不,這是我們的階級感情——您給他帶上了雞蛋,我給他帶上了組織上的幾句話,全是這個意思……」

  他的背後忽然有人抽言說:「是這個意思,是這個意思!剛才你給我撂下的那幾句話,也是這個意思吧?支書哇,你好象帶在身上的一大串鑰匙,到處給人家心上開鎖,唉……」這個插言的是焦振叢。他拿著一把長柄的紅纓鞭子,眼睛裡放著光,這光是非常複雜的。

  蕭長春笑笑。他覺著,自己在這一會兒的時間裡,跟兩個人談了心思,看樣子都有了好的效果;大小不會一樣,只要自己能夠按著王國忠的指示堅持這麼作下去,總會有成功的那一天。他又對馬連福說:「連福哇,一切由你決定了,走,還是留,怎麼走,又怎麼留……」

  馬連福從他爸爸手裡接過燙手的雞蛋,說:「走,堅決地走啦!」

  其實,這個「走」字,應當改成「躲」或者是「逃」字。

  馬連福就是懷著一種「避難」的心情,坐著焦振叢的大車,離開了東山塢,奔工地了。

  第七十三章

  會計馬立本要下臺的事兒,在他本身說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的。

  從辦初級社那會兒起,馬立本就象一棵幼小的藤蘿,東攀西扯,纏繞在馬之悅這棵大樹上了;大樹搖,他也搖,大樹擺,他也擺;搖來擺去,幹了好幾年。這好幾年裡邊,馬立本的確是長了不少的本領,歪門邪道的事兒就不用去說它了,這麼一個受到舊思想影響的青年,幾年裡邊,經過馬之悅和馬齋的「苦心經營」,把那點舊思想擴展到全身,滲進了每一根血管,使他成了死心塌地的資本主義繼承人,這個「成果」還小嗎?我們說的是另一種本領。因為他一天到晚沒有事兒,總是鼓搗那幾本子賬和那把算盤,工作起來,業務水準的確很高,帳本子乾乾淨淨,字兒寫得漂漂亮亮,算盤打的又快又准;處理起眼跟前那些會計事務,應付一些社員的「官差」,也非常熟練。這麼一來,馬立本覺得自己這個老會計,不論是「政治上」,還是業務上,都是當當響的高手。他以東山塢農業社的「高級知識份子」、「特殊技術人材」自居,並有很足的洋洋得意的味兒。他常常想:東山塢農業社離開我馬立本,那就等於抽了大樑,扳了大柱,「華啦」一下子就得垮!只要我馬立本甩手不幹,這個席就開不成了l 想想嘛,東山塢哪一個比得上馬立本?哪一個又能接手會計?這幾年東山塢的中學生是不少,可是都在學校裡,一心奔著上大學;回來的那一個半個,也都當了幹部,讓誰扔掉別的幹部不當,坐到辦公室來打算盤,誰也不會幹,除了這些人哪,那還用說,連邊也沾不上。所以他一向認為自己的位子保險得很,也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一點兒懷疑。前兩天韓百仲突然問起烈軍屬補助款的事兒,他是緊張了一陣子。他想,大漏子要是真讓他們給揪出來,蕭長春那小子也一定會使絕的。馬之悅安慰了他;他自己呢,也連著花了兩個晚上時間,又重新修補了一下漏口裂縫兒;馬立本對帳本有一種一手翻天一手覆地的本領,只要他這麼一修一堵,就能面面光滑,任憑你怎麼追究,也不用想看出什麼破綻來。

  這天下午,馬立本又來到辦公室,要作一番最後的修補工作,明天好到中學看看妹妹,回來就專門等候他的要好的朋友、又是近親的馬志新來臨,好一塊兒幹起他們的「大事業」。你看他多神氣、多愜意!往那鋪著布墊的椅子上一坐,伸在桌子底下的兩條腿,不住地抖動著打著點兒;一隻胳膊肘拄著桌子,手托著腮幫子,另一隻手悠然地撥拉著算盤珠兒;一會兒,又推開算盤,望著玻璃板底下壓著的照片、紀念郵票出會兒神,在帳本子上劃兩筆,一會兒,又離開座位,把耳機子套在頭上,聽一陣子音樂;一會兒,又提過暖壺,往那個花瓷的茶杯裡兌一點開水,「滋咂」地喝了一口,心滿意足地抹了抹嘴唇兒……

  一個人走進來了。非常輕、非常輕地走進來了。

  馬立本回頭一看,是韓小樂。他哪裡會想到,這個人就是要等著把他「趕下臺」之後的接手人?哪裡會想到,這個人就是他的「對頭冤家」呀! 所以,他既沒看出來,也不會留神到這個人今天的神情是多麼特別,沒有,一點也沒有。他又跟往常一樣,招呼也沒打,又低下頭照舊撥拉著算盤珠兒。

  韓小樂剛從集市上來。他本來還想再晚一點兒回來,喜老頭說家裡可能還有事兒,就把他先打發回來了。他一邁迸獅子院門口,媽媽就告訴他,焦淑紅已經找了他三趟,說是把明天接手續的事改在今天了,非常著急,所以,他連屋也沒進,把手裡的東西往媽媽手裡一塞,就急急匆匆地奔到這兒來了。小夥子的心情是不平靜的。一個農業社的辦公室,社員們常來常往,對每個人都是熟悉的,到了這兒,都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可是,對韓小樂來說,心情卻是非常複雜,差不多每一次來到這兒,心裡邊都要不知不覺地動一動,這一次當然動得更要厲害一點兒了。

  他曾經是這兒的主人。那會兒他只有十四歲多一點兒。一個十四歲的、跳了兩級初小才畢業的孩子,又懂得什麼呢?可是他喜歡這個工作,他接過了那本用毛邊紙釘成的帳本子,拿起了沒有摸過的算盤,也使起那個根本使不習慣的毛筆。會計當然要管賬,也當然要打算盤,可是那會兒的帳本子跟歷來村公所老先生使用的那種帳本子是一個格式,當然也要使毛筆了;還有彆扭的,寫字兒不能橫著寫,要豎著寫,不能用他會寫的那種阿拉伯字碼兒,也不能簡寫,要寫「壹、貳、三、肆」,就是「五」字,也得加個單立人兒。十四歲的孩子,正是貪玩的時候呀!白天,他被關在辦公室裡了,弄個立戶賬,光寫寫姓名、人口和投入的土地、牲口、農具數,就忙了整整兩天,屁股都坐疼了。十四歲的孩子,正是貪睡的時候呀!晚上,他也被關在辦公室裡了,搞個生產計畫,開了兩晚上會,眼睛就熬紅了。社員們催他幹這個幹那個,幹部逼他找這個找那個,馬之悅動不動就跟他吹鬍子瞪眼……沒有二十天,韓小樂被磨瘦了,帳本子被弄亂了,馬之悅也給摳煩了;一聲令下:「你先到副業組幫著看看牲口去吧。」韓小樂就從此結束了這份挨駡受氣、又受累的會計工作。

  現在,韓小樂又將是這兒的主人了。這一回,為什麼要搞會計,他心裡明白,怎麼搞會計,他心裡有數,能不能搞好,他心裡有底兒——他搞會計,是為了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他的背後,是黨支部、老貧農和年輕的夥伴。他下了最大的決心,立了最大的志氣,要本著「用階級鬥爭眼光看問題」的態度對待這個工作,要按著蕭長春常說的「硬骨頭精神」迎接一切困難和考驗!

  他看看窗戶,今天的窗戶顯得特別明亮,他瞧瞧牆壁,牆壁今天顯得特別白;那桌子、椅子跟懸掛在柱子上的獎旗全都鮮紅耀眼……他看到毛主席的像了,老人家用慈祥的、鼓勵的眼光望著他,好象說:「小夥子,你要好好幹哪,會計工作是農業社的命根子!」他忍不住地說:「您放心,我要在這兒幹一輩子,幹到白頭。」

  馬立本沒有聽清韓小樂嘟嚷一句什麼,見他還不走,就說:「喂,我這兒算帳哪!」

  韓小樂笑了笑,又伸手摸了摸帳本子;他覺得,那帳本子好象熱得燙手。

  馬立本喊起來了:「你怎麼亂摸呀!」

  韓小樂自言自語:「這麼多的帳本子呀,這麼多……」

  馬立本喊著:「我說話你聽見沒有哇?」

  韓小樂還在自言自語:「全是新式記帳簿了,全是新的……」

  「你怎麼還動呀!」

  「真好……」

  「同志,這不是小人書!」

  「是呀,比小人書可難啃多了。」

  「你跑到這兒啃烙餅來了?」

  「不,我來啃困難!」

  馬立本摔著算盤說:「你到這兒搗亂,我要弄出錯來,你可要負責任!」

  韓小樂看了他一眼,把算盤往桌子中間推推:「小心把算盤摔壞了。」又說:「錯了的,全得你負責,我是不會出錯的!」

  馬立本瞪起眼珠子:「走開,這兒不是你呆的地方!」

  韓小樂笑笑:「誰走開?這兒正是我永久呆的地方!」

  馬立本要動手了:「你安的什麼心呀!啊?」

  韓小樂並不發火:「安的好心歎!這還用問嗎!」

  外邊有人插話了:「怎麼吵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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