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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這女人的內心世界並不複雜,她對一切事情都看得單純,想得單純,也追求得單純。她自認為聰明絕世,其實最愚昧;她長了一副美的外表,卻有一顆沾滿黑點兒的心靈。她活了三十歲。如果說,一個人從十五歲開始懂得人生的話,那麼,後邊這十五年的光陰歲月是糊裡糊塗度過來的。她既不往前看也不往後想,只瞧一天一時,只求暫短的快樂和滿足。任憑日出月落,風雨陰晴,任憑什麼雲火鬥爭,對她全無關,她吃的是舒心飯,過的是松心日子。她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幸福。

  說起來,她也算一個受苦人出身。那是十七年前,一個暴風雪的日子裡。

  一個面黃肌瘦的中年婦女,拖著一個十二、三歲的、瘦骨嶙嶙的小閨女,隨著成群結隊的難民,從萬里長城線上逃下來。萬里長城線上遭了大難:從春花開放時節,到落葉的殘秋,沒有下過一場透雨,碌碡沒有翻身;好不容易熬到年關,鬼子又展開了冬季「大掃蕩」,在那裡合莊、並村,建立無人區。成百成千的人死在鐵絲網的圈子裡,屍體堆成了山。人們急了,暴動起來了,不顧機槍掃射,也不顧刺刀往身上戳,沖出了「人圈」。這個女人的丈夫在亂槍裡倒下,她那懷抱著的嬰兒,凍死在中途路上,大閨女賣給了人販子,只剩下她,和這個小閨女了。她們跟著人流往南逃,想奔當時繁華的北平,求得一條活路。千辛萬苦地來到這個縣界,就給鬼子卡住了,他們又擁進這座縣城。

  這母女倆跟著這一批還帶著一口氣的難民,住到一座關帝廟裡。這女人想找一樁能夠維持生活的事情做,想掙扎著活下去。

  有一天,一個六十多歲的胖老頭來到廟裡,看上了這中年婦女,就把她們帶到他的小小的屠宰場裡,讓她們吃了飯,又給她們換了件舊衣服。那個中年女人就成了胖掌櫃的「填房」。這個小閨女還是按著原來的孫姓,起了個名兒叫桂英。胖掌櫃喜歡這個白揀來的閨女,給她吃,給她花,給她穿戴,一切全都由著她的性子辦。孫桂英十三周歲那年,她媽得了傷寒症。有一天下大雨,媽在北屋發高燒,孫桂英到前邊湯鍋房裡去煎藥。後爹正在那兒退豬毛。這個老牲口,帶著兩手豬血,抓住了小小的孫桂英,把她強姦了。不久,後爹那個先頭老婆撂下的兒子——一個吃喝漂賭的浪蕩漢,也姦污了孫桂英……

  孫桂英十五歲那年,出落得一表人材,搽脂抹粉會打扮,象一朵妖豔的花。她學會了好多本領,能說會道,一手好針線;家裡開寶局(賭場之一種),她端茶遞水,後來還能插上一手,不光贏了錢,也贏得許多輕浮青年們的迷戀……

  以後的時代變了,孫桂英也糊裡糊塗、不知不覺地跟著變化了。可惡的胖掌櫃一伸腿,媽媽改嫁到森林,她也跑到區政府跟霸佔她的後爹的兒子離了婚,又糊糊塗塗地跟東山塢的馬連福成了兩口子……

  孫桂英生活在激蕩的長河裡,可是她沒有追波逐浪,卻躲進一塊死水坑裡,用盡心思來追求「歡樂」和「幸福」。她沒有感到自己可悲,有時候苦惱也是暫時的,遇著一點點由著她的心意的事情,就可以使她滿足,就可以得意忘形。

  這幾天,她正在「歡樂」,什麼事兒引起她歡樂,她不知道,反正她很歡樂……

  馬鳳蘭抱著一團衣裳,扭扭地走過來了,老遠就喊叫起來:「喲,我還當你顛啦!」

  孫桂英扭過頭來說:「我沒洗完,幹嘛走哇。」

  「我看你們家裡去個串門的呀!」

  「瞎胡說!」

  「嗨,真的,我剛要下坎子,就見一個人推開你家的門進去了。」

  「糟糕!聽見貨郎鼓響,我就慌慌張張地跑出來了,還忘了鎖門。你看見是誰呀?」

  「我光瞧著個背影,好象是蕭支書!」

  「去你的吧!」

  「嘿,你們不是約會好了,傍晚碰頭嗎?」

  孫桂英用手撩著水潑馬鳳蘭,說:「狗嘴吐不出象牙來I 一句正經的都沒有。你這一套都是跟馬主任學的吧?」

  馬鳳蘭一邊躲閃一邊說:「得了,得了,算我瞎說。其實我也沒瞧准,看那個派頭,那風流的架勢好象是他。不信,你回去看看,反正進去個人得啦唄!」

  孫桂英心裡狐狐疑疑的,聽馬鳳蘭說的有鼻子有眼兒,也就信了。她想:這會馬連福沒在家,來了客把人家晾在院子裡多不合適;要真是蕭長春,更應當熱乎點了,還是回去看看吧。她想到這兒,趕緊把衣裳擰了擰,把沒洗的和洗過的,一件一件都揀到花瓷盆子裡,一邊甩著手上的水珠兒,一邊說:「我去看看,要是沒這檔子事兒,瞧我回來整你不,你就活個結實點兒吧!」說著,端起盆子就要走。

  馬鳳蘭把衣裳往草地上一扔,追過來說:「別走,我還有句話兒要跟你講哪!」

  孫桂英停住,笑著說:「有話說,有屁放!」

  馬鳳蘭卻拿出一臉正經的架勢說:「桂英啊,別鬧著玩了,我跟你說說正事兒。」

  孫桂英瞥她一眼,說:「誰跟你說歪事了I 」

  馬鳳蘭又朝孫桂英跟前湊湊,又左右看看,壓低嗓門說:「我本來想趁這閒空,這河邊上又沒有旁的人,跟你好好地擺擺;家裡還有客等你,我就用不著費時間繞彎子了,咱們就挑水扁擔進屋——直出直入!」

  孫桂英說:「人家還急著走哪,你別賣狗皮膏藥了行不行呀?」

  馬鳳蘭說:「按理說,我也用不著繞,你是誰,我是誰,你有誰,我有誰?你嫁到東山塢這幾年,表姨沒有疼過你,熱過你,沒有親過你,近過你;可我的心你知道,我沒拿你當外人,把你看成我的親妹子,這一點,你總有個體會吧?」

  孫桂英見人家的確有正經事要說,也就正經起來;而馬鳳蘭這幾句話,把她這個心腸軟的人也說得怪熱乎。就說:「我也不是三歲兩歲的娃,不知道好歹,你對我怎麼著,我還不清楚嗎?我也沒把你當外人看呀!」

  馬鳳蘭說。「這句話全有了。咱娘倆是過心的人,沒有不說的話兒,說輕了說重了,你都別放在心上。」

  孫桂英說:「我是個直腸子人,擱不得好,也擱不得壞,不管什麼,我也不會記在心上。」

  馬鳳蘭說:「你呀,別看透亮杯似的,沒心眼兒。我也沒心眼兒,可是呢,比你經的事兒多,見的人多,跟你表姨夫這幾年,也學了一點兒看人心、觀事態的眼力。不是我誇海口,我這一點比你強。」

  孫桂英笑笑說:「嘴說不繞彎子,又繞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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