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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馬小辮三年沒有登過這個門檻子,今天突然而到,馬之悅和馬立本兩個人都吃驚不小。

  馬之悅在炕上顛著屁股、拍著大腿叫著:「哎呀呀,誰讓你黑更半夜地往我這兒跑?你,你找死啦?」

  馬立本站起來,一邊往外推馬小辮,一邊好言好語地勸說:「您快回去吧,這是啥日子口,您到這兒來不好。我爸爸讓我跟馬主任說了,瞅個空子就看看您去。」

  馬小辮象著了魔症,一手扳著門框,一腳蹬著門檻子,使勁兒往裡傾著身子,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炕上的馬之悅,渾身的勁兒往嘴上運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馬之悅立刻發現這個老頭子今天有點異樣,就溜下炕,把口氣緩和一下說:「有什麼話,你就快說快離開這兒。」又對楞在門口外邊的馬鳳蘭說:「你快到院子裡聽聽動靜。」

  馬小辮猛地撲過來,把兒子的信使勁兒往馬之悅手裡一塞,這才從嘴裡擠出兩句話:「好,好侄女婿呀,好之悅呀,要變天了,要變天了!」

  馬之悅跳起腳來:「你,你胡說什麼?」

  馬小辮攥著拳頭咬著牙:「真,真,你看,你看信,明明白白是這麼說的呀!」

  馬之悅越發糊塗和驚慌了。他疑疑惑惑地展開信,粗粗地看了一遍,打個寒戰,又看了一遍,怔住了;把那兩張薄薄的信紙從左手倒到右手,又從右手倒到左手,好象在掂著分量,又象試探真假虛實。

  馬立本不知啥餡兒,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好象戳在那兒的一根木樁。

  馬小辮「咕咚」一聲跪倒在地,抱住馬之悅的一條大腿,仰著臉,苦苦地哀求著說:「我的好主任,我的大恩人! 看在咱們骨肉至親的面上,看在咱們老交情的份上,這一回,你得出力氣幫幫我啦。時機到了,我要報仇,我要報仇呀!」淚水成串地從他的眼眶子裡滑落下來,滴在馬之悅的腳背上了。馬之悅一把將他扯起來,依舊拿出一副惱怒的樣子叫道:「先坐下,老老實實地坐下!再胡說,我讓立本把你送到鄉里去!我看你是發瘋了!真是豈有此理!」

  馬小辮的全身發軟,筋骨都散了。馬之悅是這個地主心目中的「神人」,是他生存的靠山,是他幻想的指望。從打事變以後鬧鬼子那會起,他們兩個就已心照不宣地相互利用、相互依存糾合在一塊兒了;馬之悅在這天翻地覆的年頭裡所表現出來的本領,馬小辮心服口服,望塵莫及;這十幾年來,馬之悅給那些成份不好的人謀了許多福利,也是馬小辮三生難忘、感恩不盡的;這一段日子,馬之悅「黑運」臨身,眼看著要塌了架子,馬小辮又犯了多大的憂愁,又擔了多少驚怕呀!剛才他還在想,兒子這個信兒一傳到馬之悅的手裡,就會如獲至寶,會立刻大幹一場;可是,馬之悅這幾句話和他那鐵板一樣的面孔,象冰雹似地潑在他那烈火燃燒的心上。他木雕泥塑般地望著馬之悅:「你,你這是怎麼了?你呀?」

  馬之悅的臉上更冷了,在屋地下來回踱了幾步,又停住,低聲有力地說:「我怎麼,我讓你老老實實,別亂說亂動!照你這樣,什麼事兒都得辦壞!」

  馬小辮搓著兩隻空手,眼睛仍然盯著馬之悅:「都到這一步了,你還怕什麼呢?」

  馬之悅哼了一聲:「我怕咱們讓人家一勺燴了!」

  馬立本莫名其妙地看著兩個人做戲,插不進話去,就從馬之悅手裡扯過信,展開一瞧,眉毛一挑,眼睛一亮,拍著手歡叫起來。「喲喝,真不得了!頭半個月耳機子裡就大鳴大放,各黨各派的人都對共產黨開火了;我當是人家替咱們出出氣,把章程改一改,把制度變一變,就完了,哪想到是從根子上挖起來的!這回行了。您說天有絕人之路,這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他這樣說著,好多埋在心裡的美妙幻想,又都浮現在眼前了。他高興,也慶倖:自己的道路是選對了,走對了,從此,他要時來運轉,一步青雲;什麼前途啦,生活啦,愛情啦,幸福啦,一切一切都是一伸手就可以摸著了!

  在院子裡聞風放哨的馬鳳蘭,聽到屋子裡不平常的聲音,耐不住地跑了進來。她不識字兒,也湊過來看信,信裡邊寫的什麼,她不懂,可是她從屋裡三個人不同的表情裡,已經敏感地體會到,一定來了一件了不起的大好消息,她讓馬立本把信念給她聽聽。

  馬立本顧不上全念,就把內容簡要地給她說了一遍。馬鳳蘭一聽,發了會楞,又往炕上一坐,捂著臉,顛著屁股,「唔唔」地哭起來了。

  馬小辮和馬立本都被她這突然哭啼給鬧傻了。馬風蘭哭著,又把兩手張開,「通」的一聲跳下炕,胸脯子朝前挺著,跳了跳腳,又笑起來了:「哈,哈,哈!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也有這麼一天了!」

  這個地主家的閨女,跟她生活的這個時代有著刻骨的仇恨。她從小沒有父母,她的財產並在大伯家,大伯把她當成掌上明珠。那一年,大伯把她許配給城裡劉家大財主的二東家當「填房」,嫁妝都準備齊了:一群肥羊、三箱子春夏秋冬穿用的綢緞衣服,還有一匣子金銀翡翠的首飾;連坐轎的紅鞋都做好了,就等著「嘀嘀噠噠」地喇叭一吹,她就成了少東家奶奶了。沒想到,一個土地改革,把她「革」成個窮光蛋,婆家那邊也坍了架,一家子逃亡到北平。可是,大伯還讓她等著,等著「國軍」消滅了八路,再重新給她置買。等啊,等啊,等來個大軍進關。那年冬天,未婚的丈夫跟隨還鄉團摸黑來過一趟,吃頓飯就走了。那是個多漂亮的人物,分頭光光的,站個蠅子也打滑,金牙亮亮的耀眼晴;那是多威武,身上披掛著兩把盒子槍,殺人的時候,眼睛都不眨巴;那是多麼有情,第一次見面,趁遞水的時候,還捏了捏她的手。真可惜,大軍一進關,這個小小的吃人精坐著飛機,跑臺灣去了。她恨自己那會兒沒有跟著跑,「一失足成千古恨」,她的一切一切和她的青春、幸福,都成了泡影。她能不恨新社會嗎?她能不盼著舊時的一切再回來嗎?她聽到這個信兒,哭與笑之間,包含著多少酸甜苦辣呀!

  她往馬之悅的身上一靠,施展起她那獨特的女性本領,一隻手扳著馬之悅的肩頭,一隻手拍著馬之悅的大腿,嬌滴滴地說:「老馬呀,你發哪家子呆呀?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喜事兒。你怕什麼,不變,你就是死路一條了,變了,你就算一步邁上陽關道,好日子全有了。變變好,變變好哇!」

  馬小辮也湊過來幫腔:「天經地義,應該是改朝換代的時候了。你想想,共產黨哪點地方得人心?讓個好端端的財主象臭做活的那樣賣苦力,讓臭做活的掌印把子,讓該富的窮了,讓該窮的富了,這叫什麼世道呀!官逼民反,民不能不反,古往今來,全是這樣。倒戈是沒跑的事兒了。你別拿不定主意了。這回你就走馬上陣,陣前立功吧!」

  馬立本想著自己的怨氣的解消,想著自己的飛黃騰達,想著一變革富農成份就吃了香,自己做的事兒就成了英雄行為,心裡甜絲絲的,也在一邊敲邊鼓說:「馬主任,我看可以保險沒錯兒。信是我們人寫的,廣播電臺和報紙全是他們的,我們自己人不會騙自己,他們也不會給自己編瞎話!咱們這個地方太偏僻,說不定世界上又發生了什麼大事變哪!」

  馬之悅像是無動於衷地坐在炕沿上,扯了根笤帚苗兒,又剔著他那永也剔不乾淨的稀稀拉拉的牙齒。

  馬鳳蘭急了,沖著馬之悅拍著屁股蛋子叫起來:「噢,你他媽的整天价逞英雄好漢,原來是個大草包哇!」

  馬小辮也來點硬的:「識時務者為俊傑,之悅,你該看的遠一點兒,前怕狼後怕虎的,成不了大事呀!」

  馬立本隨著加佐料:「您常常教導我,一個人要有智謀和勇敢,這回,您也該施展施展了!」

  馬之悅依舊不動聲色。

  馬鳳蘭又哭了。

  馬小辮也板起面孔生氣。

  馬立本在一邊惋惜地嘬牙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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