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豔陽天 | 上頁 下頁
一八三


  神仙似乎真的來顯聖了。來到他的身旁,扶他站起來,用手撫摸著他的頭頂,安慰他,詢問他的「遭遇」和「不幸」。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害起怕來,緊閉著兩隻眼睛,手抱著腦袋,渾身就象篩糠似地哆嗦著,好久都不敢動一動。

  風吹過去了,所有的怪聲音都停止了。

  他慢慢地、小心地睜開眼睛,只見,草香還在那兒戳著,面人還在那兒倒著,四周圍還是漆黑一片,茫茫無邊這裡仍然還是他孤苦伶仃的一個人,象個幽靈,象條可憐蟲。他無力地往後一靠,屁股墊在兩個腳後跟上,兩手按著胸口,仰面望著遙遠的蒼天,嘆息不止。他的心裡更加痛苦,更加失望,更加空虛難忍……

  往時的馬小辮是這個熊樣子嗎?東至章莊,西至森林,南起柳鎮,北達水棚,誰不知道東山塢的馬財主?他家土地多、糧食多、騾馬多、長工多,結結實實的土財主,使得多少有錢的人家眼紅!十八歲那年,花錢捐了個小小的功名,二十歲主修佛廟,博得遠近有錢主兒的敬佩。民國年間修改舊縣誌,他是編纂委員之一,更是大大地抬高了身價。那時候,他長袍馬褂一穿,一手托著個水煙袋舉在胸前,一手撚著串佛珠貼在背後,獅子院門口一站,誰見了,遠的躲閃回避,近的點頭哈腰;進城上鎮,四套小轎車,前呼後擁,鎮長見了都遠接近迎。他把自己打扮成「慈悲善人」,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是個地道的吃人魔王!大旱災,窮人餓的死走逃亡,他把囤裡黴爛了的糧食倒在豬圈裡,都不肯借給別人一點兒救命,年景越壞,他的囤口封的越死,佃戶要餓死了,不等咽氣,先派人抽房梁、摘門扇頂他的租子。土地改革那會兒,光從他家地裡挖出的洋錢就是三大缸,箱子裡的布匹,要是一塊一塊地接起來,能從東山塢鋪到縣城的東門臉兒……

  馬小辮把這一切都說成是他的「福份」,是他「幾輩子修好修的」;實際上,誰不知道,方圓十裡以內的村子,有多少窮人幾輩子幾輩子給他家當牛馬,多少人的生命血汗給這個白眼狼換來了「福氣」?多少人家絕了根斷了種,把這個惡鬼養活?他是在窮人的屍骨上發達起來的呀!翻身的農民跟他算帳,政府對他教育,他不光不認罪,不低頭,還跟人們記下了不解的仇恨! 他表面上老實,可心裡邊,一時一刻都沒忘了要「報仇」要「重整家業」,再重新騎到勞動人民的脖子上來當「土皇帝」!他那顆黑心,就象一根被燒乏了的木頭,吹來一點點火星兒就能著起來,著了,又滅了,可是他不死心。蔣介石大舉進攻解放區,他的心「著」了一下子;儘管那單頁土紙的《冀東日報》不斷地把東北勝利消息傳到關裡來,他都當成「胡吹」,北平一解放,他的希望才破滅了。美國在朝鮮打起來了,一直打到鴨綠江邊,一使勁兒就要跳過來了,他的心又「著」了一下子儘管街上的廣播喇叭不斷傳播勝利消息,他都當成「胡吹」,板門店一談判,他的希望才又破滅了。去年,東山塢農業社遭受了特大的災害,人心渙散,又給他帶來希望,雖然蕭長春和韓百仲這幾個人拚命地扶起那個要坍塌的架子,他還是不死心。可是,一個麥子大豐收,把他打了個落花流水。城市大鳴大放的邪風吹來了,他馬上鼓動他的侄女婿馬之悅趁火打劫,鬧騰起一群人喊叫土地分紅和鬧糧,眼看要成事,沒想到,一個預分方案,又給他一悶棍……他盼的那日子,就象黑暗的影子,他怕那日子,就象怕豔陽的光芒,太陽升的高,影子越消退,升的快,退的也速……

  他的「出頭」之日在哪兒呀?

  他跪在地下,胸口窩堵得難受,放開喉嚨哭一場才痛快!他不敢。他覺著,身在窮人的天地裡,哭都是沒有自由的,就使勁兒捂住嘴巴,嗓子眼兒一辣,噎了個倒憋氣,兩顆渾濁、冰涼的淚珠,從細小的眼睛裡流下來,落在毛紮紮的鬍子上,流到嘴裡,又苦又鹹……

  突然,後院牆的小門「篤篤」地響了起來。

  馬小辮被嚇得三魂離殼。他連忙扒下褂子,把石頭桌子上的東西一呼摟,包在一起,跑進屋裡。

  外邊的人低聲喊:「開門哪!」那聲音是從門縫擠進來的,改變了本來的腔調。

  馬小辮把東西藏好,又仔細地檢查一遍,脫下鞋子拖拉著,解下褲腰帶提著褲子,穩了穩心,使勁兒拉了拉門,讓門發出一點「吱忸」響聲,這才獺洋洋地答話:「誰叫我的門呀?哪一位呀?」

  外邊的人壓著聲音:「我,我,聽不出來呀!」

  馬小辮一聽是六指馬齋,這才把心放在肚子裡。幾步穿過小院,拉過頂著門的杠子。

  馬齋一推門板,閃進來,又倒背手把門掩上。這才說:「親家,有您一封信,是北京來的。」

  馬小辮一陣高興:「親家,老二來信了?」

  馬齋說:「立本晌午就交給我了,白天人多,看樣子又挺緊,我就沒敢送來。」說著,從衣袋裡掏出一封折了兩折的信,又小心地在手掌上按了按。

  馬小辮接過信,趕忙地揣在懷裡。這會兒,他心裡又難過,又空蕩,兒子來了信,倒是一種安慰,馬齋這個對勁兒的「親家」來看看,也可以坐在一塊兒聊聊,管事不管事,互相吐吐苦水,心裡邊痛快痛快。提到「親家」這兩個字兒,真有點兒驢唇不對馬嘴。他們都姓馬,雖說早就出了「五服(直系血親的五代人)」,可是按一般莊親論,馬齋應當叫馬小辮為叔。只因馬齋的閨女跟馬小辮的二兒子馬志新是隔著兩年級的初中同學,兩個人很要好,據說是戀愛了,兩個「同病相憐」的老頭子就來了個趁水和泥,按老禮兒給他們過了小帖子,算是訂了親,而且是山盟海誓,言明將來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也不變心。這幾年,兩個小的怎麼樣,不知細情,兩個老的倒是真把心貼在一塊兒了。馬小辮非常親熱地扯住馬齋的袖口說:「親家,快屋去吧。」

  馬齋說:「不啦。黑更半夜的,在這兒呆久了不好,這兩天村裡的空氣一個勁兒往壞處變,我得聞聞風去。」

  馬小辮說:「是呀。我不敢出門,外邊的什麼動靜都不能馬上知道。這兩天鳳蘭沒來,之悅也好多日子不照個面,你們總得生著法兒往我這兒多透透氣兒啊!唉,我就象躺在棺材裡一樣,悶死了,悶死了!」

  馬齋說:「這幾天,溝南邊的大小孩子芽兒都美得腳後跟朝天了!聽說鋤完地就放假,假日三天一過就動鐮!得,麥子收到場上,分到囤裡,他們就更美得忘記姓甚名誰了。就苦了咱們這些背時的人了。還是您頭幾天說的那句話,只要讓老百姓嘗到這個甜頭兒,管它什麼大鳴大放,早來遲來也熱鬧不了啦!」

  兩個人站在黑暗裡,臉對著臉嘆息一回。

  馬齋又小聲說:「老五從北京來了信,寫得挺簡單,說是下集回來,不知帶回來的是喜帖子,還是喪條子,讓人心裡邊怪不踏實。」

  馬小辮說:「估摸著好不了。要好,早該顛回來了,哪能耽擱七、八天呀!等他回來,長長短短的,趕緊給我透點氣兒,別總把我擱在這個幹井裡邊。」

  馬齋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行啊。有什麼重要話兒,我不來,老五也要找您。」

  馬小辮送走了馬齋,關上了後院門,又關上屋門,劃著火柴點上燈;又把燈放在櫃上,把小簸箕戳在燈邊,擋住射到窗戶那邊的光;從炕席邊摸出一副缺了腿的老花鏡,小心地架在鼻子上,又拉過一隻東扭西歪的破椅子墊在屁股底下——依照著幾十年的老習慣,慢條斯理地展開二兒子的來信。信封上寫的是「馬立本同學轉」,轉誰沒寫,從什麼位址寄來的,也沒有寫,這是暗號。撕開信封,裡邊還有一層,上寫「父親大人親展」。兒子的字跡,他一眼就能認出來。這個兒子在北京上大學,比西廂房那個兒子孝敬老人,他認為這個兒子才是個有「希望」、有「抱負」的人。馬小辮能夠有滋有味兒地活下來,跟這個「後繼有人」的兒子很有關係;為了不擔嫌疑,為了讓兒子能夠「混上去」,父子倆已經三年多沒有見面了。他打開信,前邊是幾句家常話,後邊才是正事兒:

  親愛的爸爸,我再告訴您一個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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