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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馬連福說:「行,行,馬主任掛正的,馬同峰再一回來,文武全有了,比我在這兒還強哪。」

  蕭長春想,馬連福的思想剛剛有點轉化,最好是能夠趁熱打鐵,幫他把這會兒的情緒穩定下來,所以就不大願意他走。就說:「你還是留在村子裡好一些。這一段,工作是複雜一點兒,這對你也是個鍛煉。」

  馬連福要躲的就是這個「複雜一點兒」,死乞白賴要走。最後說出這樣的話:「老蕭,你是信不住我,怕我到工地上再給你捅個漏子呀?」

  蕭長春笑了說:「你把話說到哪兒去了!我要是信不住你,把你打發出去才好呀!」

  馬連福說:「那你就該讓我去嘛!」

  蕭長春見他執意要去,又翻過來想:工地是個集體生活,那邊勞動很熱火,場面很宏偉,又有韓春在那兒領導,馬連福去一個時候,也許有好處;另外,馬連福換回党支委馬同峰,支部力量加強了,溝北邊也有了骨幹。就只好答應馬連福了,「行,我同意啦,等會兒我跟馬主任商量一下再決定。」

  馬之悅這幾天工作也相當賣力氣。做場的時候,他跟著社員們膀對膀地挑水,一千就是半天。馬風蘭找他吃飯,常常是連著找幾趟,他才肯放下手裡的活兒。焦振茂他們修車缺鐵瓦,跑了兩個集沒弄到手,急得焦振茂團團轉。馬之悅給縣城鐵業生產合作社的熟人寫了封信,馬上就把鐵瓦拿到手了,把焦振茂高興得不得了。韓百旺接受了修理石磨的任務,可是找不到石匠,馬之悅就親自跑了一趟瓢兒峪,到那兒就把石匠給帶來了。焦振叢運救濟糧本來要到縣倉庫,馬之悅到鄉里跟李鄉長一周旋,改在柳鎮運,近了一半路。青年們修路人手不夠,馬翠清找隊長也撥不出入來,結果,馬之悅在溝北邊一走,出來了十幾個……這個那個,不管什麼事兒找到馬之悅的身上,他都不推辭,盡著可能來施展他的特殊本領。

  善良、樸實的社員們很容易看見別人的好處,一點一滴都不會埋沒。好多社員都說馬之悅又積極起來了,又像土改以後那幾年的樣子了。焦振茂還特別跟蕭長春替馬之悅報功,說馬之悅這一伸手,跟蕭長春擰成了一股勁兒,東山塢農業社更有奔頭了!

  馬之悅從此改邪歸正,要老老實實地工作了?笑話,哪有那種日子!他不是個傻子,他知道王國忠臨走那天跟蕭長春、韓百仲三人教訓他的那些話意味著什麼;也知道倒賣糧食這件事兒要是徹底揭開會有什麼效果;他也懂得共產黨那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可是,從寬處理以後的日子在他想來也不比坐大獄好受。他得掙扎,他希望在大鳴大放來到之前,在自己挨整之前,讓蕭長春犯個大錯誤,起碼可以把鬥爭的火力分散一下,可以讓鄉里考慮到這一點:東山塢的主要幹部都垮了,得保存力量呀,得保護「過關」呀!馬之悅覺得自己這個出路有幾分把握。於是,他神不知鬼不覺地跟蕭長春擺下了另一個戰場!

  那一天,馬之悅正在屋裡吃飯,琢磨怎麼對付眼前的處境,怎麼對付蕭長春,怎麼給自己打打局面,站的更穩一點兒,馬風蘭從外邊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了。

  她著急地說:「不得了啦,蕭長春要把馬連福打發到工地上去啦!」

  馬之悅一愣:「聽誰說的?」

  馬風蘭說:「馬連福親口跟我說的,說是要換馬同峰回來,立時要動身。」

  馬之悅有點慌了。在他看來,馬連福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自己打天下的一員要將。因為馬連福是貧農,是復員軍人,是生產隊長,蕭長春也好,王國忠也好,對他都不會使絕斷的手段。馬連福是馬之悅手裡的槍,也是馬之悅的隱身草。老實說,一個馬連福,要比幾個彎彎繞頂事哩!馬連福暫時的覺醒,馬之悅根本沒有放在心上。馬之悅早把馬連福的脈窩摸准了。況且,馬連福有好多病把子在馬之悅手裡邊抓著,馬之悅一動真的,叫他怎麼著,就得怎麼著。馬連福一走,倘若那個局勢變化的風暴一旦刮到東山塢,自己的力量就單薄了,手腕也不好耍了。還有一層原因也很使馬之悅害怕,那就是馬同峰,這個傢伙不言不語,心裡邊可有個小算盤,跟馬之悅一向是貌合神離,讓他回來,只會壞馬之悅的事兒。

  馬之悅想到這兒,放下飯碗就下炕。他要先找馬連福把他留下,不用多少話,只要在孫桂英身上做點文章,就說馬連福不在家守著,孫桂英要招野漢子,馬連福這個醋缸,就是要了命,他也不肯去了;隨後再找蕭長春,只要把溝北邊工作的重要性一說,他就得動動心。

  馬之悅剛走到離馬連福家門口還有一截兒,就見蕭長春正進門。他緊走幾步,停在門外,想聽聽蕭長春到底要跟馬連福說些什麼,好順著他們的口氣,說自己的話。

  蕭長春沒進裡邊去,站在門口裡邊喊了一聲:「連福在家嗎?」他想在馬連福走之前,再從容地談談心,問問他家裡邊有什麼事兒要托靠別人代辦。

  馬連福沒在家,孫桂英坐在窗前的樹陰裡納鞋底子。她一手拿鞋底兒,一手拿錐子,小手指頭勾著針和細麻繩。她把錐子尖在她那烏黑的頭髮上蹭一下,又在底子上紮個眼兒,隨後便穿針抽繩。她那兩隻手很靈巧,動作麻利,一紮一穿,只聽得「噝噝」地拉繩子的聲音,一排一排的針腳就出現在鞋底上了。她做著活兒,嘴裡還美滋滋地唱著小曲兒:

  王二姐坐繡樓

  一陣悲一陣愁

  哥哥趕考南京去

  六個春秋不回頭

  ……

  門口的喊聲把她驚動了,抬頭一看,是蕭長春來了。她站起來,一邊把麻繩纏在鞋底子上,一邊笑眉笑眼地打招呼:「蕭支書嘛,快屋裡坐吧。」

  蕭長春一面朝裡走,一面四處找馬連福,問孫桂英:「連福哪,不在家呀?」

  孫桂英把底子丟在凳子上,拉拉衣角,抹抹頭髮,又撣撣身上的線毛毛,迎過來說:「支書,你還沒吃飯吧,這兒吃吧。連福剛出去,一會就回來,你就等等吧。」

  蕭長春轉身要走:「我過會兒再來。」

  孫桂英連忙說:「唉,他不在家,你就不興坐坐呀,你是貴人腳步遲,一年價也照不到你幾面。我愛聽你說話兒,哪回開會,一聽是你召集的,我才去。別人講話,我一句也聽不懂,聽著聽著就打瞌睡;你說話,一聽就明明白白,越聽越想聽。聽你一回講話,我心裡要豁亮好幾天!」

  蕭長春被她誇得怪不好意思,就說:「大嫂,你忙吧,等連福回來,你讓他找我去吧。」說罷,又要轉身走。

  孫桂英著急地說:「別走哇,我還有話跟你說哪。」

  蕭長春只好停住。

  孫桂英在東山塢這許多幹部裡邊,特另。器重蕭長春。這種心理,並不完全出於一種不正派的念頭。對於蕭長春,她不敢打什麼主意。說來也怪,一個不正經的女人,反而特別崇敬正經的男人,孫桂英喜歡蕭長春,也正是因為蕭長春為人正派。孫桂英如果是個男子,她一定要跟蕭長春交朋友,花插著就坐在一個桌子上喝喝茶,談談心事。可惜她是女的,又是個很特別的女的。她覺著,對蕭長春只能離得遠遠的,可是又不甘心。這會兒,孫桂英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能把蕭長春多留一會兒,多說幾句話,怕蕭長春多心,就趕忙說正經事了。

  她說:「蕭支書,前幾天連福跟你鬧彆扭了?」

  蕭長春說:「全過去啦,我……」

  「聽人家講,他說了你一些不好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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