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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焦淑紅點著頭:「對啦。爸爸,往後您可得更加油,更積極呀!」

  焦振茂松了一口氣:「那當然呀,就為這個笑?」

  「蕭支書還要您帶動別的中農也進步。比方,溝北百安叔。您吃了飯,在一塊兒做活的時候,就給他講,用您自己怎麼進步,怎麼積極起來的活道理給他講,別總是政策條文不離嘴……」

  「蕭支書讓你跟我說的?」

  「對啦。百仲大叔也在場。您想點辦法把百安叔說轉過來,讓他別跟人家瞎鬧騰了;晚上開貧下中農的代表積極分子會,商量生產,也商量缺糧食、分紅的事兒。咱們大夥兒還要幫蕭支書摸摸底子……」

  焦淑紅一邊切著菜,一邊按著鄉黨委書記和村支書的指示精神,給這個積極分子爸爸佈置任務。這會兒,她又實際體會到有這樣一個爸爸很榮幸。

  焦振茂本來也應當「榮幸」起來的,可是不知為什麼,這會兒,比起一個小時以前,總覺得在精神上比別人低了一點兒。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閨女在河邊苗圃裡跟馬翠清說的那幾句話:「咱們應當跟蕭支書學習,你看他,一心撲在農業社上,把個人的事兒全扔在脖子後邊了。」「一個人要光為自己打算盤,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呀!就拿我爸爸說吧……」

  蕭長春那副奪人眼目的光輝形象,豎在焦振茂的眼前了。過去,他總覺得自己跟蕭長春和閨女這些人一樣的追求進步,是一個境界的人,可是這會兒,他隱隱地感到,自己比人家差著一截兒,跟人家不大像一個境界的人……

  老伴慌慌張張地回來了,一進門就喊:「老天爺,你快自己找去吧,旮旮旯旯,我全找遍了,還跑去找她百安叔問一趟,哪也沒有!」

  焦淑紅問:「媽,什麼丟了?」

  媽媽說:「你爸爸的煙袋。」

  焦淑紅說:「一個隨時用的東西還能去呀?」

  媽媽說:「就是呀!」

  焦振茂歎了口氣:「唉,糊塗了……」

  第三十七章

  黨團支委會開得簡短、明瞭。他們討論了今後的工作安排,著重研究晚上會議的具體開法;隨後,王國忠要到大廟裡找焦振茂、韓百安這兩個中農隨便聊聊,幾個党、團支委分頭到群眾裡邊去。他們的任務是三個:一是串連積極分子;二是宣傳黨的政策,特別是國家、集體和個人的關係;三是摸摸缺糧情況;順便通知開會的時間。韓百仲跟這幾個人一樣,勁頭非常足。他先訪問了頭幾年在一塊兒搞初級社的老夥計。這會兒,他來到溝北邊盡西北角上的一個大宅院。

  這個大宅院原來是地主馬小辮的住宅,土改的時候,分給四戶貧雇農,除了韓小樂家、韓志泉家,還有一家姓馬團,一家姓焦的。這四家裡邊有兩家過去是韓百仲辦初級社時候的社員。他們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土改後沒有發家,倒是人社以後日子才抬了頭。

  這宅院房高牆厚,遠看像一座廟宇。道房是磨磚對縫,高臺階下邊有一對石頭獅子。那獅子雕刻的非常好,從哪個角看都像活的一般。據說,它們是如今住在院裡的那個喜老頭他曾祖的手藝。因為它們出了名,過去人們都叫這兒獅子院。有個歌謠,韓百仲還記得清潔楚楚:

  馬小辮,獅子院,

  判官小鬼閻羅殿,

  走一走,站一站,

  天也昏,地也暗,

  遠看金銀堆成垛,

  近看屍骨壘成山,

  窮人的冤魂要告狀,

  先挑在油鍋裡炸三天。

  那年,臘月二十三下大雪。一大群穿得破衣拉花的男男女女擠在大廟裡開了個動員會;隨後由支書焦田、貧農團主席韓百仲和農會主任馬同峰幾個人率領,喊著口號,打著鑼鼓,來到這個獅子院。韓百仲第一個邁上臺階,進了大門,往那個鋪著方磚的庭院裡一站,兩手叉腰,聲音洪亮地朝正房喊了第一聲:

  「馬小辮,我們跟你清算來了!你霸佔的房屋財產全是我們窮人幾輩子的血汗,這回全部沒收。你滾出來吧!」

  從這一聲呐喊開始,東山塢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

  那會兒獅子院是保管股,箱籠櫥櫃、花瓶壇罐擺滿了整個院子。整缸的油、整倉的糧、整捆的棉布、整垛的衣服,裝滿了好幾間空屋子。臘月二十八分配第一批勝利果實;二十九插牌子分地,三十晚上,新搬進來的韓志泉娶媳婦辦喜事兒。掛紅燈,放鞭炮,吹吹打打,那是多麼熱鬧哇!好多穿得整整齊齊的窮人擠在洞房裡,他們一邊望著牆上的毛主席像,一邊抹著眼淚發誓:「共產黨,救命的恩人,我們這輩子堅決跟你走,我們後輩兒孫也要永遠跟你走!」

  一九四八年到一九五七年,整整十年,在這十年裡邊,人們照著他們的誓言安排著自己的日子,改造著自己的思想,決定了自己的命運,使得東山塢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回頭看看,不仔細想想,好像一切都很平常,這麼一看一想,一切都是極不平常的。幾千年來,莊稼人都是各人幹各人的,眼下合作化了,全村成了一家,這不是一條短路程啊!從一九五三年冬天貫徹黨的過渡時期總路線,僅僅三年半的時間,人們就邁到這一步了。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情啊!

  韓百仲是個粗獷的人,他平時不像蕭長春那麼感情細膩,那麼好動心思,可是這會兒,見景生情,這個壯年漢子,激動起來了。他的兩隻眼睛都潮乎乎的了。

  他邁著有力的大步,進了獅子院,迎面是一片金黃一一院子裡放著一個大笸籮,笸籮裡邊曬著棒子,棒子粒兒在午後的日頭下邊閃著光。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戴著草帽,拿著棍子,坐在一邊看守,幾隻雞遠遠地圍著笸籮轉悠,瞅冷子就跑過來搶幾口。小姑娘「喔哧,喔哧」地趕著;幾隻雞就像故意開玩笑,一會兒又跑過來了。

  韓百仲笑笑,問:「小丫,你奶奶哪?」

  沒等小丫開口,屋簷上有人答話兒了:「這兒哪!百仲,屋坐吧。」

  屋簷上搭個梯子,梯子上站著個老太太。她是韓小樂的媽。三個兒子,兩房媳婦,隔輩人今年過了麥收都要上學了。在她這個年紀的女人裡邊,她是個頂有福氣的;又因為她丈夫的名字有個福字兒,人們就叫她福奶奶,或者叫福嫂子。這個有福氣的人雖然五十多歲了,身體還很壯,一腦袋頭髮沒脫落過,黑得出奇。屋簷下掛著一大串紅辣椒,她正趴在梯子上往下摘。

  韓百仲仰著臉說:「福嫂子,爬那麼高,可小心點兒呀!」

  福奶奶抖落著辣椒嘟嚕上邊的塵土說:「不要緊的。我是蹬梯子爬高慣了。」

  韓百仲又看看笸籮裡的棒子笑著說:「呵,你們家的糧食還不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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