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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第三十一章

  晚飯後,莊稼人經過一天緊張的勞動,差不多都打著飽嗝,或者叼著煙袋到街上坐一坐,聊聊天,散散疲勞。除了多數男人,也有少數婦女。男人把飯碗一擱,抬屁股就走,婦女的牽掛總是比男人多一點兒。她們把孩子奶睡著了,在炕沿上擋著一個大枕頭,才能一邊系著紐扣一邊走出來。男人們願意找自己對勁的人群去湊夥,婦女們沒有這個選擇的自由,差不多都站在自己家的門口,頂多到左右鄰家或對門,因為一邊閒談,耳朵還得聽著屋裡,免得孩子醒了,爬到炕下摔著。

  晚上的街頭是最自由的地方。關於村裡、村外、縣裡、縣外,國家或是世界上的新鮮事兒,都是在這種場合傳播和收聽的。莊稼人對許多事物獨到的見解,不管是明確還是糊塗,也都要在這個地方彼此交換意見,補充看法。有時候談得十分和諧,很像小倆口躺在一條枕頭上說貼己話那樣親密;有時候又爭論得相當激動,如同仇敵見了面,什麼髒話都能罵出來。和諧也罷,爭論也罷,說過、笑過算完,誰都不記在心上。談到深夜,他們便帶著各種各樣的滿足,回家躺在熱炕上睡了。這是一種習慣,也是一種享受。

  今晚天陰,有點風涼,加上有些人家被村裡事態牽扯,老早就上了門做自己的事兒,到街上來的人比較少,散得也比較早些。這會兒,在街上閒聊的人,差不多都在議論著村裡邊正在鬧騰的那件事兒。

  在煙袋鍋裡一閃一閃的火珠裡,一個人笑著說:「我不提名,剛才有個人倒挺好心眼的,跑到家裡告訴我,說是要翻糧食,翻出來歸公……」

  沒等他把新聞報告完,笑聲就在他的身邊和不遠的幾個門口響起來了。

  「哈哈,這些人真會說夢話。你應當告訴他:我們不用翻,全在囤裡擺著哪,多得很,誰看,請他參觀參觀。」

  「就是嘛!糧食多,證明咱們勞動好,還興鬧朵光榮花戴上哪!」

  另一個角落裡,也響起同樣的嘲笑聲和議論聲。他們又議論著,賣了新麥子,添置什麼樣的花被面,或者買一輛什麼牌子的自行車……

  溝北邊最後剩下兩個人了,他們是遲到的。

  一個是車把式、機靈人焦振叢,一個是豆片坊的、老好人韓百旺。焦振叢是常在大庭廣眾裡出現的,韓百旺卻很少抛頭露面。他們的年紀差不多,全是五十左右,焦振叢是焦振茂的堂兄弟,也有焦振茂那副高壯的骨架,雖說他也是屬於那種老實巴交的人,因為平時多是跟牲口打交道,說話嗓門很高,又因為他跑的地方多,見的廣,性子也比較豁朗。韓百旺跟隊長韓百仲是一爺之孫,個子小,手腳倒很麻利他從小就跟父母磨豆腐,大了自己磨豆腐,人了社,又給農業社守磨看鍋。他吃豆腐渣長大,默聲不語地跟著石磨轉大,挑著擔子到處吆喝,到處算帳,為人老實,好打小算盤。

  這兩個人來到街上晚,也是偶然碰到一塊兒的。焦振叢從大灣聯繫出車的事情回來,又打點了起早要拉運的貨物,喂上了牲口,才到街上。韓百旺套上磨,給養豬場過丫渣子,有人來接班,又回家吃了一叔兒剩菜剩飯,回來的時候,也正好走到這裡。平時,一個趕著大車到處跑,一個從早到晚在熱騰騰的屋子裡忙;一個消息靈通,一個耳目閉塞,這會兒遇到一起,焦振叢一定得講點新聞了。

  他們坐茁溝北邊韓百安家門口,焦振叢剛把一件有趣的事情說個頭兒,韓百旺也剛剛聽得人了神,被一個突然走過的人打斷了。

  走過辣的是焦振茂,他從金泉河岸走來,帶著非常非常複雜的心情;那高大的身體,像是背著重載,走得雖然很慌忙,卻又顯得很吃力。

  韓百田先瞧見他了:「振茂大哥,沒睡呀?」

  焦振鳶回答著:「瞧這天頭要下點雨吧。」

  焦振叢泡應酬了一句:「麥子又要上成色了。」

  焦振我說:「這雨說來就來,大廟院子裡還堆著一堆木頭,我去收拾一下。』

  他的謎個行動,完全因為剛才受了兩個姑娘的啟發和感召。他這樣說考,朝前走著,心裡也盼著。他盼著一進廟門,也能碰見他的老朋友韓百安,他們也能說幾句知心話,像兩個姑娘那樣。「我早知道爾一定來了。」「人家都歇著了,咱們自己搞吧。」……隨後,他也能趁此機會借題發揮地勸勸老朋友……

  韓百吸說:「對啦,木板子淋了雨就要翹了……」他巴不得焦振茂快快走,囡為他們談的這件有趣的事兒跟焦振茂有關係,他在這兒礙口。

  焦振戎走了,走到大廟前,推開山門,他就洩氣了。唉,他的老朋友的影子都沒有哇!

  這邊,候振叢和韓百旺繼續談著他們有趣的事兒。

  韓百毗聽著聽著,忍不住哈哈大笑,又低聲說:「往下說,往下說!真有另思。」

  焦振叢說:「想不到吧?我看倒是挺好的一對兒。」

  韓百旺問:「你是不是聽准了?」

  焦振叢說:「沒錯兒!我……」

  韓百旺往焦振叢跟前湊了湊,正要往下聽,又被身後的關門聲打斷了。

  韓百安從屋裡走出來關大門。從下午到這會兒,他就像一隻熱鍋裡的螞蟻,火燒火燎,坐臥不安。從屋裡到院子裡,又從院子裡到屋裡,沒了魂似的裡外走。他盼著兒子快回來,回來就睡;他等著街上的人全走淨,走淨了就別再來人。他希望在兒子睡著、街上人走光了的時候,彎彎繞來找他。他等來等去不見兒子回;盼來盼去,不見人淨。他忽然想到,這個大門四敞大開的不保險,就出來上栓。他探頭朝外看,也沒看清是哪個,自然也沒打招呼,就趕緊縮回腦袋,上了門栓,邁著突突的沉重腳步走回去了。

  門口的兩個人,湊在一塊兒了,腦袋挨著腦袋,聲音低得只有他們自己才能聽見。

  焦振叢天黑從大灣回來,順著金泉河邊抄近路走,一下子碰見了兩件新鮮事兒。一件是蕭長春跟焦淑紅……

  聽著院子裡韓百安的腳步聲走遠了,焦振叢接著說:「這事兒你可別對韓百安說。他跟振茂對勁兒,傳到淑紅耳朵裡去,我這當叔的太不夠味兒了。」

  韓百旺還是有點不太相信。他往焦振叢跟前湊湊,夾評論夾分析地說:「我整天跟在他們身邊轉,兩個人都是正正經經,君是君,臣是臣的,不像有這個事的樣子。」

  焦振叢說:「有這種事,人家還當著你的面來呀?」

  韓百旺說:「蕭支書也不是那種人!」

  焦振叢用肩頭撞了韓百旺一下,說:「哎呀,說你保守你還不服氣,什麼人?搞對象又不是胡亂來,就像明媒正娶,兩個人商量妥了算。正大光明啊!」

  韓百旺眨了眨眼,點點頭:「這倒是真的。這兩把手擰成一股勁兒,搞工作可棒啦!淑紅熱心腸,對小石頭保管錯不了。你不是還碰見一個新鮮事嗎,到底是什麼,你今天怎麼沒個痛快勁呀?」

  焦振叢左右瞧瞧沒人,就扒在韓百旺的耳朵跟前說:「這個可是你知我知,千萬別說出去,關係重大,還沒有證據確鑿,傳揚出去,出了亂子,咱倆兜不了。」

  焦振叢是個精明人。土改前是個貧農,土改以後,趁水和泥,拴上膠皮車。韓百仲辦社要他人,他不幹。工作組的同志對他說:「焦振叢,你走到資本主義路上去了,將來要當地主,再來剝削窮哥們!」幾句話,就把他提醒了,說轉了,趕著大車人了社。在新下中農裡邊,他是最聽話的一個。對社裡的事,不聞不問,吃虧佔便宜不計較,讓幹什麼幹什麼。他說:「誰要光給自己打小算盤,到頭一定要走絕路上去。往後,我就是看著黨員辦事,他們怎麼走,咱們也怎麼走。」因為他曾一度過到個人上升的日子,也因為他趕大車到處走,見的世面多;多是多,見的都是眼面前的,深一層的道理不是很懂,辦起事來,顧慮總是多一些,特別講究情面。下邊要講的新聞,關係著馬之悅,馬之悅是頭頭,平時對他又不錯,說到的事兒沾著馬之悅,說起來膽子就不那麼大了。

  韓百旺說:「你說吧,我這個人嘴嚴實著哪!」

  焦振叢小聲說:「說起來又是一件怪事兒,馬主任領著人往外搗動糧食啦!」

  韓百旺嚇了一跳:「不會吧?」

  他是個厚道人,自己守本分,也不相信別人辦壞事。

  焦振叢說:「瞧你這人,要不你打聽,說了你又不相信。真真切切,我親眼看到的。六、七個人,有馬主任、馬大炮、彎彎繞,還有兩個女的;另外,有幾個像是外村的人。月亮剛上來,我正順著河邊走,走著走著,腳底下踢到一團繩子。你瞧一一」一團豬毛繩,墜在後腰上,他抽下來,在韓百旺眼前晃了晃,「我給彎彎繞做過短工,除了他家,誰也沒有豬毛繩。你看,這樣系著,准是用它抬糧食口袋了。」

  韓百旺追問:「你怎麼斷定人家搗動糧食呢?」

  焦振叢按按他的肩頭:「你聽我說呀!我揀起繩子,四外瞧瞧,看到河邊上堆著好幾條糧食口袋。我剛想上去摸摸,裡邊到底是什麼糧食,河那邊嘩啦嘩啦地瞠過人來了。我趕緊趴在麥壟溝。他們一個人扛起一口袋,又瞠河過去了。一個生人問:『老馬,下趟什麼時候來?』馬主任說:『最好一天黑就到,這工夫人亂,不顯眼;要是夜深了,有點動聲就聽老遠,走動不方便。』接著,彎彎繞就小聲跟馬大炮要豬毛繩。我趴著不動,我想他們還會回來,再聽聽說什麼。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我想沒事了,正要站起往回走,那邊又來人了,一對兒!」

  韓百旺問:「又是搗動糧食的?」

  焦振叢說:「這個買賣是預訂的。」

  韓百旺明白了,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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