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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馬翠清家在溝南邊的東南角上,離韓百仲家很近。在東山塢來說,這所院子算是最小了,本來跟前邊的院子通著,不知道哪一代哥弟兄分家,當中打了一道牆,把這邊變成了死葫蘆頭;只好從東邊扒了個旁門,站在門口,可以看到野地,往遠處就是東邊的桃行山了。一層西廂房,一個小小的豬圈,一個雞窩,就是這裡的全部建築物。

  馬立本進了小排子門,抬眼朝閃著燈光的窗子上一看,樂了,這下子他可真找到焦淑紅啦!

  焦淑紅和馬翠清在北間屋裡。焦淑紅坐在炕沿上,馬翠清大被蒙頭地躺在炕頭上。

  馬立本像獵人發現了獵獲物,驚喜異常,一撩門簾子就喊:「哎呀,可找到你了!」

  焦淑紅帶著在鄉黨委會的激動,帶著在月下田野的喜悅,帶著一個姑娘甜蜜的心情,來替韓道滿當說合人。她覺得,不論從團支部書記這一頭說,還是從好朋友這一頭說,她都應當設法使這一對情人和好起來。她跟馬翠清談得正帶勁兒,被馬立本突然喊叫鬧的挺奇怪,就問:「怎麼了?」

  馬立本說:「你不是說今天晚上咱們一起看麥子去嗎,你忘了?讓我跑了一身汗。」

  焦淑紅說:「你真積極了。你找百仲大嬸子她們一塊兒走吧,我得談完了事才能去。」

  馬立本往炕上一坐:「我等著你一起走。」

  焦淑紅說:「你不用等我,我還沒准去不去哪。你快走吧,我們說的事情你不能聽。」

  馬立本說:「你們還有啥秘密呀,我聽了也不往外說。」

  焦淑紅著急地說:「你不是看麥子嗎?你去就是了。」

  馬立本說:「一邊看麥子,我還有事情跟你說哪!」

  焦淑紅看著他死皮賴臉的,真不知道怎麼對付他好了。

  五嬸從外屋探進頭,說:「會計,人家閨女家有閨女家的事,你聽著多不方便。來,跟五嬸到南屋說話兒。」

  焦淑紅說:「快去吧,別在這兒打攪我們了。」

  馬立本想:還是守著她好,今天若是放了她,回到家去,她爸爸一定得給她施加壓力;無論如何今天得給她說出一定之規來,這邊火力加大,熱米湯給她灌足,那邊再潑點冷水也不礙事了;這邊本來就是涼的,那邊一加水,不結冰才怪。他想,硬在這間屋裡賴著吧,又怕把焦淑紅鬧煩了;同時,讓人家攆著不動,也有失尊嚴。他只好點頭說:「行,你們可快著點說呀!我到那屋等你!」

  馬立本一走出屋,馬翠清又把頭從被裡伸出來了。她的頭髮很亂,兩條辮子毛茸茸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她自己結著愁疙瘩沒解開,又關心起別人,問焦淑紅:「你幹嗎約他一塊兒著麥子去呀?」

  焦淑紅說:「他願意看麥子不好嗎?對這個青年,咱們也得有團結有鬥爭,光是由著他自己的性子,或是不愛理他,也不行」

  馬翠清說:「他不會跟你談正經的。淑紅姐,你可得小心點,他沒安好心眼兒。你要是跟他好,我可不幹。他配不上你,光會溜鬚拍馬屁,一點兒進步的地方都沒有;要不是馬主任寵著他,有八個他也下臺了。社員全看不起他!」

  焦淑紅笑笑說:「他要直說,我就直著回了他;他不提這事兒,咱們也不能為怕這個就不團結他,不幫助他。」

  馬翠清說:「一個臭富農的兒子,還有什麼出息呀?」

  焦淑紅說:「他家是富農,只要他願意和家裡劃清界限,咱們就要爭取他呀!他是農業社會計,缺點再多,咱們也得當自己的人耐心幫助。」

  焦淑紅對馬立本的看法並不像馬翠清說的那麼壞。她覺得,馬立本只是政治覺悟不高,個人主義比較強,小資產階級的壞習氣比較多。作為一個團支部書記對待這樣一個青年,應當熱情幫助。至於馬立本那個心意,焦淑紅也不想借這個傷害馬立本,有機會,大大方方地跟馬立本談清楚,讓他打消這個念頭也就是了。她沒有把這個意思告訴馬翠清,又繼續著剛才被馬立本進來打斷的話:「你跟我說說,你跟道滿到底為什麼?」 』

  馬翠清說:「不是跟你說了嗎?什麼也不為,他是個落後分子,我將來沒辦法跟他一塊過日子。」

  焦淑紅說:「他去年比今年還落後,你都跟他好,如今他比過去進步了,你怎麼倒沒有信心了?」

  馬翠清說:「頑固不化,我算把他看透了!」

  焦淑紅說:「人總是能夠進步的。他的底子我知道,他跟會計可不一樣。他從小在莊稼地裡。品行好,人實在,他自己也盼著進步。就是小時候,他爹對他管得嚴,把他訓練得不大勇敢,膽子小,顧慮多,這也要慢慢幫他改呀!你想讓他一天兩晌就變成你這個樣子,那怎麼行呢!」

  馬翠清說:「不像我這個樣子,他總得積極點呀!」

  焦淑紅說:「人家怎麼不積極了?種樹苗刨地,誰比得上他?」

  馬翠清說:「光勞動好就行了?彎彎繞比他勞動強,他有好下水①(下水指豬、羊的五臟;這裡是指人沒好心肝。)嗎?」

  焦淑紅說:「你這個比法就更不對了。彎彎繞是個老富裕中農,像糞土泥牆,道滿是個清白的青年人呀!」

  馬翠清說:「他沒個青年人的味兒!這麼重大的事情他都不動心,黑白不分,還算什麼青年人!」

  這邊,兩個閨女一對一句地說;那邊屋裡唱悶戲。

  五嬸見了幹部就像見了親人,誰要到她家炕上坐坐,她就有一天說不完的親熱話。

  她四十歲那年死了男人,男孩女孩都沒有,給馬小辮做了十年針線活兒;白天做,晚上也得做。那年暴起火眼,馬小辮不讓她歇工,紡線織布,白天黑夜連軸轉,一下子把眼疼壞了。眼一壞,不能幹了,馬小辮就把她趕出來。她打過短工,討過飯,什麼苦事情都幹過。土改分了土地,村裡人幫她種上,苗子出來,她是苗草不分,鋤不能鋤,收不能收。叫短工開不出工錢,管不起飯;不到三年,地全打了荒,三畝地賣了二畝。眼看著她又要拉著棍子要飯吃,人也老了,要飯吃也趕不上門口啦!巧巧趕上韓百仲在溝南邊挑頭辦農業社,吸收她當了社員。幹部照顧她,社員們也都照顧她,分給她能幹的活做,柴啦米的,大夥都周濟她。沒幾年又趕上五保。如今,閨女、兒子都有了,她更是一步登了天。她對每一個社員都親熱,對幹部更親熱。馬會計一向沒有登過她的門檻兒,平常日子,馬會計有什麼事情非得找她不可,就在門口外邊站著一喊,五嬸迎出去,三言兩語,說完就走了,難得到她屋裡坐坐。

  五嬸對這個難得請到的客人來家裡,心裡高興,又拿煙,又倒水;拿笤帚掃掃炕,硬拉馬立本坐下。

  馬立本一進屋,就覺著一股怪氣難聞,趕緊捂鼻子。往炕上一看,土炕沿,更怕髒了新衣服;又看看五嬸端著水碗的手,簡直讓他要噁心死。

  五嬸說:「會計,坐吧。」

  馬立本說:「行了,一天光坐著。」

  五嬸說:「喝水吧。」

  馬立本說:「不渴,晚上喝的稀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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