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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馬老四傷心哪!傷心哪!兒子偏偏忘了黨,忘了根本……

  老人家從蕭家出來,走一路,想一路,準備一路,他那一肚子話,全湧到嗓子眼,要跟兒子說,要跟兒子訴,要把心掏出來給兒子看看。兒子,兒子,你可不能忘了根本哪!你可不能跟農業社散心,你可不能跟蕭長春絕情啊!可是,這會兒他見了兒子的面,一看見那張沒有生氣的臉,一看見那副沒有骨頭的架勢,所有的話全都跑光了,全都變成了怒火,他要暴跳起來,他要上去先給兒子幾個嘴巴解解心頭氣。但當他想到蕭長春那些話,那些從心窩子裡掏出來的話,他又一次咬緊牙關,把火全壓下去了。

  馬連福怯生生地望著爸爸那張皺紋縱橫的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爸爸突然來到,而且專在門口蹲著等他,他已經把來意猜到了九分。不知怎麼,這一眨眼之間,一種骨肉的情感,忽地湧到他的心頭。

  馬連福跟他爸爸的情感是深厚的,在他當兵以前,在他復員回來那一、二年裡,這種情感也是深厚的,他們曾經相依為命地走過舊社會那段艱難的路程,曾經用一樣的心思,一樣的熱情度過互助組那段火熱的鬥爭日子;可是,農業合作化以後,他們的心思不一樣了,開始抬杠了;到了去年鬧了那場天災,他們翻臉了一一馬連福帶頭逃荒外流的事兒,成了他們決裂、分家的導火線。這半年多,他們不大在一個桌子上吃飯,不大坐在一起料理家務,不大談談知心話兒,親骨肉很有點像陌路人。馬連福還是惦著他的爸爸,自己手頭寬裕,做一點差樣的東西,也常常給他的爸爸送一些去;爸爸也還是惦著兒子,為他的一喜一怒擔心,為他的每一個腳步勞神。不過,理智上再覺得是親人,也不像從前那樣親了。你看看,馬連福就算做點錯事吧,受這個說,受那個刺,已經夠嗆了,你當爸爸的怎麼就一點兒也不體貼體貼你的兒子呢?難道說,別人什麼都對,你的兒子一點兒對的地方都沒有啦?

  馬連福也傷心哪,傷心哪!爸爸偏偏不心疼兒子了,不愛兒子……

  馬老四琢磨好久,終於開口了,他說:「連福,這回我不跟你吵,不跟你鬧,好好跟你談談心,行不行啊?」

  馬淬福皺皺眉頭。

  馬老四說:「你別不耐煩,我要說的話頂少\就幾句。我對你只有一個盼望,盼望你別忘了根本,別忘了地主連你出生都不讓;別忘了,你出天花,躺在草臥鋪裡要死,想給你抓服藥吃,你爸爸滿街磕頭,連一文大錢都借不到;你別忘了七歲就給人家放豬,為了吃頓飯,腿摔折了,你都不能歇一天;更不能忘了,誰把你從國民黨軍隊那個火坑裡救出來,別忘了共產黨免費給你爸爸治病,從棺材裡救活了我這條命;別忘了共產黨給了你房屋、土地、老婆、孩子;別忘了因為眼下是共產黨的領導,咱們才敢在人前抬頭走路,才掌起印把子,才端上農業社這只鐵飯碗。一句話,沒共產黨,你小子早當了炮灰,外鄉死、野地埋,你爸爸這把骨頭也早爛了,你甭想混上個老婆,咱們家就絕了根、斷了後哇,我的連福!」

  老人家一口氣地說下來,聲音越說越高昂,越洪亮,老淚也像珠子般地從眼裡流落下來。

  馬連福呆呆地聽著,一聲不響,他的心胸裡也在翻江滾浪……

  偏西的太陽,照著安靜的街道,照著屋簷屋頂,照著不搖不動的樹梢,照著野外茂盛的麥穗兒……

  陽光是宇宙間最寶貴的東西,它可以使冰河解凍,可以使荒山變綠,可以使枯樹開花,可以使秧苗結實,可以使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裡遊的,草裡蹦的生存下來,使它們的生命歡騰;那麼,你能不能幫助一個慈父,一個想把自己的風燭殘年獻給共產主義事業的老人喚醒他唯一的兒子,使他蘇醒過來呢?

  馬老四要跟兒子說的話全說了,黨支部書記交給他的事情,他做了;他同時把希望交給了兒子,便懷著希望的心情離開了兒子,回到他的飼養場去了。

  馬連福兩手插在衣兜裡,仍然呆呆地站立在燦爛的陽光下。

  孫桂英抱著孩子出現在門口,又驚又喜又多情地喊他幾聲,他沒應;懷裡抱著的孩子咿咿呀呀地叫了他幾句,也沒驚動他。

  這當兒,焦振茂老頭子急步地走過來了,老遠就喊:「喂,連福隊長,韓目安到哪兒去丁?」

  馬連福抬起頭來看看他,癡呆地不作回答。

  焦振茂停在坎子下邊,又說:「你沒給他別的活兒吧?我們社裡的木匠活還沒完呀!」

  馬連福心不在焉地說:「他興許在家吧。」

  焦振茂一邊轉身往回走,一邊說:「我在門口喊了半天,裡邊沒人呀!」

  不大工夫,在官井那邊,響起焦振茂呼喚韓百安的聲音。

  馬連福默默地朝院子裡走,在窗子前邊抄起鋤頭,又往外轉。

  孫桂英抱著孩子在屁股後邊追著他,很心疼地問:「嗨,你不吃飯了?」

  「不餓。」

  「空肚子幹活怎麼行啊?」

  「不要緊。」

  「哼,你倒積極!」

  真的,積極,馬連福的另一個魂兒又換班了啊!

  第二十三章

  韓道滿的爸爸、馬翠清未來的公爹韓百安,是個最老實、最膽小、最自私、又最能鑽牛角尖的莊稼人。

  他六十多歲了,渾身精瘦,那臉像一隻老胡桃似的刻滿了皺紋;下巴頦上稀稀拉拉地長著幾根黃黃的鬍子,嘴上一天到晚叼著個沒有嘴兒的短杆煙袋,兩隻稍微朝裡邊瞘嘍的眼睛,總像有什麼難疙瘩解不開似的一眨巴一眨巴的,就是過年過節,也難看到他一點笑模樣。

  他每天像牛一樣幹活兒,一個小於兒也捨不得花,囤裡的糧食滿得往外流,還恨不能用線一顆顆穿上吃。一年他才打一瓶子油,做一盆子湯,拿一根筷子在油瓶子裡蘸蘸,再往湯盆裡涮涮,取個油味就行了。每一次涮筷子,都要帶進一點兒湯水,瓶子裡油總不見少。他手巧,能幹,會算計,他身上那套過莊稼日子的本領,東山塢除了焦振茂就數他了。他平時很少跟別人來往,在東山塢跟他有交情的,只有兩個救命恩人。一個是焦振茂,一個是馬之悅。二十多年前,他家的刀把地被地主馬小辮霸佔去了,老伴給活活地逼死了,韓百安走投無路,焦振茂成全了他。眼下,兩個老朋友常在一塊兒千活計,幹起來對手;他們彼此見心,肚子裡的話可以拿出來說說,得了工夫,也常常坐在一起訴訴苦衷;趕上哪家做點差樣的飯,也要你叫我吃一口,我請你嘗嘗鮮。他把馬之悅當成恩人,是因為兩件事:一件事是那年日本鬼子要燒掉東山塢,第一把火就是要從他這個宅子點起,馬之悅就是站在他這個院子裡跟日本小隊長用腦袋保住了東山塢,也保住了他的家產。另一件事是宣傳總路線那年,他正要通過別人的手把三布袋麥子放出去①(放高利貸。),馬之悅給他送了暗信,說是要實行統購統銷,他就提早藏起來了,沒有蝕去老本。

  韓百安是東山塢最後一個加入農業社的中農,那時候,連馬之悅勸他,他都沒有下狠心。他後來所以能夠一咬牙歸了夥,一方面是大勢所趨,人家全都人社了,自己不敢不隨著大流走;另一方面是為了兒子。兒子韓道滿二十二歲了,從頭幾年,他就死乞白賴地給兒子說媳婦;按他這個小家業,按他這個家的名聲,按兒子的品行,說個媳婦還有什麼難的,那不是挑著樣的選嘛!沒想到,女的那邊一聽說這邊是單幹戶,你就是掏出萬兩黃金作彩禮,人家也不幹。一個兩個,連三並四地碰釘子,韓百安一糊塗,二奇怪,第三遭,經焦振茂一點撥,他明白過來了:世道變了,人的心思也跟著變了,再單幹下去,兒子就得打光棍了;兒子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知道想媳婦,老子沒給他說個來,暾葫蘆摔瓢,總是不出好氣,當爸爸的心裡過不去呀!命不顧,也得入社。人了社,他沒有一天松過心,摸摸什麼都是大夥的,動一下也有人管著,這種日子他過不慣哪!盼個眼睛藍,總算盼著兒子把物件搞上了。他已經盤算好,過了麥收就給他們成親。成親的事兒得早做準備,修修房子,縫幾床被子;到日子,怎麼著也得擺兩桌,要不人家小瞧。這一來,開銷能小嗎?糧食倒是存著一點兒,老存貨不敢動,掏淨了,他心裡更沒個牢靠了。麥收的季節已經來到,能分到手多少,哪有個底碼呀!就在這個當口,馬之悅悄悄告訴他,打算讓土地也分紅。土地一分紅,韓百安就美啦!他家地畝多,加上爺兩個的勞動日,差不多能把自己家人社那地裡長的麥子全都找回來。

  韓百安立刻變得快活起來,他的腿勤了,什麼會找到頭上就參加;他的耳朵也勤了,到處聽風聲。實指望伸手拿利了,想不到這麼難,還有這麼多關口,幹部們還為這個吵起來了,差點兒動了手,韓百安可沒膽子跟這些人扯幫幫。

  韓百安被彎彎繞這群人拉到農業社辦公室,探聽幹部會的消息,一見要打起架來,趕忙不迭地往外溜。他背起放在門口外邊的糞箕子,信步來到金泉河邊轉了幾個圈子,兩條腿又不由自主地朝村西崗子地走來。

  偏西的太陽,毒熱毒熱的,河水和叢林,都在它的曝曬下放著光芒,散著熱氣。麥地裡,黃燦燦的波浪,起起伏伏。麥黃鳥和小燕子,在那兒上下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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