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三二


  她切斷話,又說:「不過,請不要誤解。我對於結婚,也許想得太過於理想了一點,不過,我是想照它來實行呢。」

  其次便輪到淑春來說出她的一番話了。她說她對結婚持有理想。為了實現其理想,必須要有一個方法。照她的想法至少要保有三十個男朋友,從其中選擇三個男性來談戀愛,然後選擇出自己的結婚物件。這誠然是新時代女性的自負。但反過來說,又未免讓人感覺到其持論的公式化淺薄。淑春大約以三十分鐘時間,大模大樣地陳述自己的觀點,然後她又說:「不過請不要誤解,我現在說的,跟愛不愛先生是另一回事。」

  太明在她的話尚未說完前,已隱約瞭解她持論的方向時,他又落入絕望的、暗澹的心境中。因為目前的現實甜蜜幸福,所以聽淑春這樣說,太明就像從安樂椅上被甩在堅硬的大地上似的更感到沉痛。

  ──這是婉轉的拒絕。借新時代的理想結婚論來表示拒絕的意思──

  他幾乎含淚的反芻著淑春的話,對於她用這種沒有血肉的公式化理論來表示拒絕覺得很遺憾。如果她是一個有溫柔之心的女性,為什麼她不能忘記這一切,投入他的懷抱呢?

  他又想起一個老于世故的朋友,那油條男子說的話:「你呀!上海女子辣,也就是認為戀愛跟糖果一樣,經常吃巧克力會厭倦,就如有必要換糖果一樣,男人也必須更換,而且她們實踐著這種觀念。這豈不是很好的新時代女性嗎?我倒想跟這樣的女人談戀愛呢,嗯,你說呢!」

  如果這樣便是新時代的女性,那麼淑春也一樣可稱為新時代的女性了。太明這樣想著,覺得直到現在認為對他親近的淑春,是他的手觸不及的距離他很遠的女子。

  畫舫不知不覺已劃過雞鳴寺,到紫金山麓一帶了。太明失望,默默無語,淑春說:「先生!對不起啦,我說的話任性……」

  她雖然道歉的這樣說,但她的話依然帶有保留著其說法的頑固。太明只是默默地點點頭作為回答,不想再說什麼了。

  25.   從此太明每天悶悶不樂。而跟淑春也自然的疏遠了。既然無法獲得淑春的愛,他覺得在日語學校教書也很痛苦,而想索性辭去這份兼課的工作。但結果他跟淑春之間的情形又朝太明所未預期的方向發展。人的心複雜而變動的。淑春說了一番自己的理想論,但現實未必能照她所說的公式而行。要合理地保持三十個男朋友不容易,因此想從其中選出三個優秀的人,再從其中選擇一個結婚的物件,事情哪能如她所想的那麼理想呢。當她感到其理想論的破綻時,淑春始覺得太明未嘗不是一個難得的物件。

  如同太明的心中有淑春一樣,淑春的心中也有太明。那天淑春沒有接受太明的求愛,只不過是她的心一時的驕傲罷了。

  晚秋裡的一天,太明對淑春的突然來訪吃一驚。在教室裡雖然會見面,但從那次以後,兩人便沒有在外面相會。

  「先生!跟我去散步好嗎?」

  淑春明亮的媚眼望著太明這樣邀他。太明應邀走出戶外。季節已經令人感覺有點寒意,路旁的白楊葉子全枯了,只見那灰白色的樹幹立在冷風中。兩人不知不覺走到陵園,默默地走著,從他們的腳邊,尋找食物的鴿群啪的飛起來。

  不久走到沒有人影的草叢一帶,兩人便在那裡坐下。

  於是淑春突然把臉伏在太明的膝上:「先生!上次的事情,請原諒我!」

  她說著扭動身體:「我說了很任性的話……原諒我吧!」

  她斷斷續續的說。太明便知道她已接受他的愛,他的全身發熱起來,他一下子扳起她的臉,注視著她那哭濕的眼睛,以低而有力的聲音說:「沒什麼原諒不原諒……我只是等候著而已。」

  他說完,她即發出激動的一聲開始啜泣起來。但太明沸騰的熱情不許她哭泣。許他的唇當前,吻她是愛她的男人的權利也是義務。太明已不再躊躇,淑春已不拒絕。兩雙如火一般燃燒的粘膜緊緊合一,那是完全溶合為一的心許。一個月後兩人結婚,同時太明搬出曾公館,在太平路附近築新居。

  26.相克

  新婚生活和新春相隨在一起而來。

  淑春在這三月裡的畢業以前,還有殘留的學業,仍然到金陵大學去上課。太明依然繼續教書,但那已是為了生活而從事教育工作。而家中的雜事由新雇來的阿媽料理一切。

  太明是幸福的。他像沐著溫水浴般在心滿意足的心情中,以前對事物的深深思索或冥想或煩悶的習慣已消失,他只是耽溺在與淑春的生活裡。就像他以往所求的一切只是淑春似的,他已滿足。但是,這使他沈醉的幸福,並沒有維持長久。淑春金陵大學畢業,在決定她今後要走的方向時,兩人之間的種種意見開始對立了起來。

  太明希望淑春畢業後在家做主婦,但淑春希望到社會工作。她對太明的看法說出自己的見解:「你也是一旦事情臨頭,腦筋就像老人一樣封建,我不希望受家庭束縛。婚姻並非契約,我不能因為結婚而拋棄自由。」

  她說出自己的主張,並且動輒說:「男人把妻子當做長期契約的娼婦吧!」

  她說了諸如此類的過激之辭時,太明總是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寂寞。

  淑春照自己的主張,無視太明的希望,由學校的介紹而進入外交部工作,終於踏入政治之路。太明覺得這可能會給家庭帶來不良的結果。而他的預感果然並非杞憂。她的生活天天改變。星期日,已不再如以往那樣對大自然的風景有興趣而完全趨於不同的方向。有時太明提起《西廂記》的佳句或《紅樓夢》裡的詩為話題時,她已不再像以前那樣表示興趣,她的興趣已轉變到對跳舞或打麻將或聽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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