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二六


  太明聽了這話並沒有深受感動,他只是放心不下父母,一再的一再的拜託他們照顧父母便上船。三千噸級的汽船離開碼頭,送行的人熱烈地揮著手帕。青青的雞隆山看來像緩慢地移動似的。船出了外港,暮色低垂,船身的搖晃激烈起來。他進入船艙裡躺下。

  翌日天氣晴朗,是最好的航海風和麗日,他走到甲板上眺望,已看不見山影。洋洋大海黑潮洶湧。飛魚隨著船腳閃著白光飛躍。他忽然感到心情爽朗,已經被忘得一乾二淨的詩情如輕音樂似的旋律在他的心裡迴響著,他一氣呵成地作了一首七言律詩。幾乎不需要推敲的詩,但第七句「豈為封侯歸故國」,似乎不妥。因為他是日本籍民,去大陸並非歸故國。這一句他斟酌著用其它種種字眼來代替,但找不到適當之詞。他驀地想起清朝沈德潛的筆禍事件而栗然。沈是仿孔子的「惡紫之奪朱」之句而詠黑牡丹,其詩句有:「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成為問題,而蒙冤罪被處極刑而死,因為明朝姓朱,所以被誤解為誹謗明朝的皇帝。

  太明想起阿公告訴過他的不少筆禍事件,使他覺得容易被人誤解的句子應修改。他終於想到新句「遊大陸」來代替。於是用鉛筆把那首詩抄在筆記本上。

  優柔不斷十餘年  忍睹雲迷東海天
  拙策非驚才不足  雄心未已意纏綿
  半生荊棘潸潸淚  萬頃波濤淡淡煙
  豈為封侯遊大陸  敢將文字博金錢

  他一邊看著筆記本一邊高聲朗誦。他的臉上洋溢著愉快的微笑,心如浩瀚的大海般無限地舒展。以前的一些幼稚的想法現在覺得很可笑。驀地看見遙遠的地平線上大陸已微微的顯露了。

  22.可眺望紫金山之家

  傳說紫金山騰王氣,每當夕日映照那山姿格外美,籠罩著整座山的紫色之靄,彷佛如傳說的二千多年前,楚威王為了鎮國而埋在那地下的黃金所散發出來的瑞氣似的。到了秋天,那紫氣看來更分外豔美。從山頂到玄武湖形成一條磊落的棱線形容不出的美。

  太明學習北京語感到疲倦時,便從曾公館二樓的窗戶,眺望著這樣的紫金山之美,他常常看得入神。把它與臺灣習見的峻險的山姿比較,它還是有一種大陸的山才看得到的磊落之姿。

  曾家的人住三樓,除了吃飯的時間以外不下來,因此二樓經常無人空落落。北京語教師每天來教授太明一小時課,他回去後簡直連人影都沒有。在這樣的寧靜中,太明與金山的山容相對著,思潮起伏,種種思緒不斷地湧起。

  太明到曾公館來已住了將近一個月了,因為語吾不通,很少外出。曾那麼極力勸太明來大陸,並且還為他找了一份教師的工作,但他卻極端的恐怕他們兩人的出身臺灣被人知道。因此在太明由上海登岸時,他就一再提醒太明注意。

  「我們無論到哪裡都不會被信用,如宿命的畸型兒似的。我們本身沒有全何的罪,卻要接受這種待遇是不公平的。但這是無可奈何的。我們不要有成為受排斥的繼子根性,我們不是要用語言,而是用實際行動來證明,為建設中國而犧牲的熱情,我們不落人後。」

  他說明這種複雜的立場。太明本身在日本留學時曾經於中國留日同學總會的席上,老實的自稱是臺灣人而受到意外的屈辱,因為自己有過這種經驗,所以確實很瞭解曾的這種心情。可是因為是「蕃薯仔」(臺灣人的別稱),為什麼就必須忍受如此屈辱呢?太明這樣想著心情暗澹起來。

  然而,儘管如此,每日閉居曾公館如同被軟禁一班的生活,他感到受不了。至少也要上街走走,接觸清新的中國氣息。像如今的狀態,不知哪一天他才能夠操北京語,他希望能夠早一天站立在講壇上。但曾卻對他說:「胡君,建設中國的路程長遠,決不要操之過急。你看那揚子江,悠悠長流,其實流速相當快呢,我們也必須具有這種大河的風格。」

  曾的態度沉著,但是太明在這種徒然耗費日子之中,起初對中國所抱熱情就快要失去,而感到心中不安。

  他無所事事,想起了船上陸後的那幾天在上海所過的情形。上海呈現出生動的現實的中國風姿,使他感到他對中國的預備知識之淺薄和過時。尤其是法國租界一帶飄著西歐的近代空氣,使生長於農村的他完全被壓倒。街上所見的年輕女性,從她們的時裝下,涵藏著五千年來被錘煉的文化傳統,它散發出高雅的芳香。

  他在租界搭公車,公車上層空空的只坐著三個女學生,每個人都拿著封面美觀的外國雜誌或書本。同行的曾說明:「這是上海女學生的流行,手拿書本是唯一的驕傲。」

  他認為這是以讀書人為傲的封見思想的殘滓,儘管如此,她們那洗練的趣味吸引他的視線。那優美的上海鞋子、襪子、手提包,從上衣到下衣,適合於自己而搭配的統一的顏色都頗堪吟味。她們流露儒家所謂的中庸之道,不走極端,不囫圇吞棗歐美的文化,保留自己的傳統而顯露出中國女性的理性。太明被吸引的看著那些女學生久久不移開視線。肌膚細膩,肌理嬌嫩,靈活的眸子,使他看得出神。不禁令人感覺她們是比太明所處的社會更高的,彷佛貴族似的小姐。

  中國文學的詩味由女性表像,並且由儒家所培養的過去的歷史,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這些古典的幽雅令人感覺活在近代的文明裡。他極力的想聽聽她們談話的內容,但沒有人饒舌,偶爾聽到的說話聲則是極緩的語調,太明不懂其語言,但聽來感覺得出其謹慎的話風。顯然臺灣女性粗野的談吐不同具有洗練的韻味。他豎耳諦聽著,希望能夠聽到她們說的一言半語,然而他一句也聽不懂。直到現在他認為臺灣話有閩南話和客家話兩種,都屬於中國話,他既然懂客家話和閩南話,到了大陸語言容易學,卻是想得未免太簡單了,實際面臨,太明才知道自己所懂的話沒有用,才後悔沒有事先學習北京語。

  太明跟隨著曾在大上海觀光幾天。文化建設當然是在參觀之內,六國飯店、小巷,連野雞(賣笑婦)如洪水的街隅都蹓躂了。

  上海,居住中國人、歐美人、日本人,大家雜然而居,形成不調和的調和。他也到共同租界徘徊,那裡聳立著抹煞人性的金權主義的怪物般高層築物壓風景,而在那大樓之間,人與車的激流狂奔著。那激流的壯觀,從路的這邊要過街到對面都像冒死似的。他下了決心才穿越過馬路,跳入對面的先施公司。而那裡又是人的一切欲望的坩堝。那人工享樂氣份,使人置身於其間一會兒彷佛會感到頭痛似的。

  太明為了尋找清新的空氣而上去那屋頂層,那裡在暗淡的光線下充滿了年輕男女,他們悄悄私語著,目光銳利的風塵女郎尋求著嫖客東跑西跑,也有人在太明面前拉到客便消失不見了。永安公司和大世界也都跟先施公司一樣,這些地方只使人的靈魂麻痹,沒有使人的靈魂安祥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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