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一八


  胡太明進入公廳,爆竹聲更響。阿公點燃線香,恭敬地報告祖先太明留學回來。鴉片桶提高聲音對大家吹捧的說:「去日本留學,是我們的村子開闢以來的第一次,這是很不容易的事。留學首先有四種障礙,第一個難是,要有聰明的子弟;第二個難是,子弟縱然聰明,若意志不堅會半途而廢;第三是父兄要經濟富裕;第四,有錢而父兄沒有學問也不行。從這個意味而言,太明的留學是胡家最大的榮耀,完全如祖先遺法所言『教子一經』的書香門第而來的。」

  鴉片桶的稱讚,太明聽了,低下頭臉直紅到耳根,在座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些浮泛的稱讚話,阿三和阿四不瞭解太明的心情,又得意的說出他們自己的想法:「與其當郡守,不如當員警課長,與其當員警課長,不如當外勤警部比較有權利,而且直接對人民有利益。」

  公廳神案上點燃著重達一斤半的紅蠟蠋,蠋光煌煌燦爛。太明忙著接待親戚、友人、村民,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婆婆們,她們發出奇聲,不勝感動的注視著太明,連這些愚婦愚婆太明都不得不客客氣氣的接待,太明感到心煩,對於這樣的場面心裡暗暗求饒。這時,自願來參加慶祝的村人請來一隊「子弟班」(樂隊),樂隊一面吹奏臺灣音樂一面從大門進來。子弟班演奏「劉新娘」、「九連環」等的曲子,會場更加熱鬧起來。接著胡琴聲以一種香豔之韻響起山歌,大家注意聽著,頓時會場鴉雀無聲。

  這時村子裡的長者徐新伯若有所思地讓子弟班唱古調的「採茶」歌。男女老少都忘我地聽著。但是少女們對太明比對子弟班的演奏有興致,她們從四周的窗戶外悄悄地窺視太明。慶祝的酒筵預定五點開席,但延到七點才開始。酒酣時候,大家對子弟班的興趣漸漸淡了,阿四唱起山歌,阿三吹口哨為他伴奏,香豔的山歌聲響遍會場。有人興致勃勃的猜臺灣拳,太明的同窗也不甘示弱熱鬧地猜和式拳,他們的猜拳樣子給周圍的鄉下人異樣的刺激,連老阿婆們都很有趣的看得入迷。太明的父母和哥哥都非常高興。他父親胡文卿有三大願望:阿公的古稀壽慶、太明的畢業和結婚典禮,他說,兩個願望已如願以償,心裡感到很欣慰。

  這一夜,太明因為歡迎宴的應酬疲勞,和他返抵家門的安心,太明把一切都忘了,熟睡如泥。

  16.無可救藥的人們

  從回家宴後的第二天,太明就拜託朋友找工作,他稍奔走便立刻知道謀職的困難。太明瞭解了現實,便漸漸的把願望放小降低,甚至連中等學校的教員位置也留意,可是連這方面也沒有缺。雖然如此,事到如今太明也無意回公學校當教員。即使他有這個意思,連公學校最近都為了接納師範學校的畢業生,而處於淘汱舊教員的狀態下,謀職實在很困難。甚至還有高等師範畢業者,而不得不安於公學校的准訓導位置呢。銀行、公司方面也在整頓人事,這種情形當然不會採用新人。太明為求職而疲於奔走,漸漸的心情漸漸陷於沉重的絕望中。而周圍的人對他模糊的期待,也漸漸變成失望。其中有人在路上遇見太明時,故意諷刺地問他:「幾時,當大官呢?」

  年輕的太明敏銳地感覺到周圍者對他看法的變化,而非常痛苦。他像落在陷井中似的,心情焦躁而絕望。

  而有一天下午,在日本分別以來未見面的藍和詹來訪太明。彼此雖然那一次不愉快而散,但久違見面湧起了往日的懷舊之情。藍和詹的臉上明顯的流露出從事政治運動的疲勞焦躁,可是仍然燃燒著一股與懊惱戰鬥的年輕人的意氣,寒暄完了,詹劈頭便說:「胡君,你的迷夢醒了嗎?」詹揶揄著。「你的腦袋受中庸之道的支配。但你不知道中庸之道是如何使人卑屈,有一天你知道的時期就會到來的。」

  詹以嘲笑的態度這樣說。藍接著說:「怎麼樣?找工作疲憊了嗎?描繪著像彩虹一樣甜美的夢回來可憐噢。當然上面是掛著起用人材的招牌的,但能上那招牌的幸運兒,你想全島有幾個人呢?而且那些人完全不是靠他們本身的力量得到那職位的呢?如果你不相信吟味當了郡守或課長的那些人的背景吧!」

  他以諷刺的語調一一舉出其背景來說明,隱含著希望太明斷了謀職的念頭,拉太明加入他們的陣容。但太明無論如何不苟同藍的看法。藍和詹兩人看到太明猶豫不定的態度,雖然表示不滿,但並未像上次那樣的罵他。

  「哎,你好好考慮吧!」

  說了這句話,兩人就回去了。

  可是,第二天,管區的員警來訪問太明,使他吃驚。藍和詹是警方注意的人物,員警為了探聽其種種動靜,來向太明問話。太明隨便敷衍的應付過去讓員警走了。太明感到又增加了一件麻煩的事情般,心情沉重。為了使心情開朗些太明想跟阿公談一談。每當他的心情消沈時,聽阿公說話,對他而言是一種安慰。

  老阿公很能察覺得出太明屈折的心情,他舉出種種昔日的例子,說明就宦途的困難來安慰太明。所謂候官,至少要等候三年。現在和昔日不同,忙碌的現代人沒有這種餘裕。不過老阿公的話,儘管如此,還是具有使太明的心轉為平靜的奇異作用。

  太明的謀職很困難,再加上對胡家來說是一件不可喜的事又被人提出來。那是鴉片桶的兒子志達不幹「員警補」突然回村子了。這又給喜歡饒舌的村人一件批評的材料。

  「胡家的帽子又飛掉一頂啦(被免職)。」

  這種流言口口相傳流布。

  而有一天,太明經過村路時,在埤圳樹蔭下洗衣服的婦女們所說的話傳入太明的耳朵:「他的帽子已經飛了,不必顧忌他了,不只不必請他喝酒,水也免啦。」

  「我阿母算來是志達的嬸嬸,而志達佩著劍威風,我阿母先給他打招呼,他都懶得跟她打招呼呢。」

  由此可見村人對於在官職者的反感,以及去職者之慘,太明目睹如此,逃也似的離開那裡。而志達本人自從退職以來連老阿公這裡也沒好好地來請安,終日悶居家裡閉門不出,但過了兩三周,留下家人,再度飄然外出消失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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