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一五


  太明驀地覺得瑞娥的眸子裡露出的光,那是他從未注意到的,充滿了熱情的目光。

  「這裡有一個女性,悄悄地、遠遠地向他表示好意地關切著。」太明這樣想著,心裡感動、胸口發熱。他後悔自己一直到現在都不想知道她對他的好意。

  時間快到了,兩人從碼頭一起上船。甲板上擁擠著送行的人和被送行的人。別離的時間漸漸地迫近。太明和瑞娥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又說不出什麼。

  不久,開船的銅鑼聲慌慌響了。瑞娥夾雜在陸續下船的送行人中也走下舷梯。太明從甲板上向下望著,瑞娥夾雜在許多送行人之中站立在碼頭上的影子,從那距離看來小而可憐地映入太明的眼簾。終於解纜了的船漸漸離開碼頭,跟隨著而站在碼頭上人們的影子漸漸的遠退了,瑞娥熱烈地揮著手帕的影子也消失了……

  「再見!瑞娥!再見!故鄉!……」

  太明的心裡湧上了青春的哀愁,久久的佇立在甲板上,船逐漸增加速力,翻滾著白泡沫的水脈,滾滾而去,那前進的遙遠彼方是日本。

  13.留學日本

  東京這大都市,熙熙攘攘人山人海,車輛也多,電車或汽車發出噪音,像潮水般地接連不絕。大家都很忙碌的樣子。在步道走著,若不留神,還會跟人相撞。熱鬧的街景,令人眼花撩亂。太明在悠閒自在的臺灣鄉下成長,在他看來,人人走路都像小跑似的,他想:「東京為什麼有這麼多忙碌的人呢?」

  他在來東京的途中,曾順路到京都探望一個朋友。太明很喜歡這個古都。那裡的人、市街、大自然的景致,一切的氣氛沉靜,很有品味。令人感覺到一種從悠久的歷史,以及長久的歲月培養出的,芳香的高水準文化。太明接觸到的人全對他很親切,令人愉快。餐廳的服務生、旅館的女服務生、公共汽車的車掌小姐,以及百貨店的女店員,看來都像是具有高教養的人,尤其是女性的優美氣質,使太明感到新鮮的驚訝。

  「優美的國土,優美的人民!」太明這樣想著,都覺得滿心高興。

  東京跟京都比較,不沉靜,是一個使人神經疲勞的都市。不過,東京的人也很和氣,太明每次向人問路,他們都恰當的,而且親切地告訴他應走的路。不像在臺灣的日本人,稱呼臺灣人「你呀!」(你的意味,卻含有侮蔑的口吻),所以他這個「鄉下人進城」也能夠不迷路的到達目的地。他要去找的是在師範學校時代的藍姓同窗。藍同學在快要畢業時,因為一點小細故和教師發生衝突,被學校中途退學。他以這個機會到日本內地留學。在明治大學的法科讀書,夢想不久的將來當律師或高等文官。

  太明從在師範學校時代,就常常和藍為談論事情而爭論,兩人的世界觀、思想雖然不同,但以一種論敵意識而結為知交的人。藍的個性很偏激,因此議論起來不免走極端,而太明談論採取中庸的立場。兩人不倦地一再爭論,偶而也會見解一致,只是到達一致的路程不同,因為方法論不同。

  太明到了東京,他的腳自然而然走向藍居住的地區方向。

  藍正好在寄宿處沒出去。自從分別後以來幾乎很少通信,但見面了,就像昨天才分別的朋友似的,若說兩人之間有什麼改變,便是藍對留學生活有一技之長的他,已完全一副兄長的樣子了。

  「胡君!無論怎麼說,臺灣是鄉下,你所持有的思想,在這裡不適用,你從一年級生開始從頭學習吧。」

  他這樣說,還中聽,但他忽然把聲音放低:「你在這裡最好不要說出自己是臺灣人。臺灣人說的日語很像九州口音,你就說自己是福岡或熊本地方的人。」

  他忠告太明時,像說什麼不吉祥的事情似的,使太明感到不愉快,他不喜歡這種自卑的看法。這種不以為然的心情,在晚餐時,寄宿處的姑娘端晚餐進來的時候達到高潮。

  藍向姑娘介紹太明是他的朋友,姑娘問太明:「府上是哪裡?」

  藍不等太明回答搶先說:「跟我一樣,是福岡。」

  太明聽到藍當著他的面這樣瞎說,而且又是與太明他自己有關連的事,所以他更加覺得不愉快。太明因為覺得難為情與屈辱感,臉上癢癢的湧上血液。若是能夠,他真想實話實說自己是臺灣人。但是,想到藍的立場,他又不能這樣做。那姑娘就坐在那裡侍候他們吃飯,太明懶得開口心情黯淡,他默默地挾飯菜入口,意識到藍與他之間已有鴻溝。

  不過,除了這一點之外,太明覺得藍是個親切的朋友,但不湊巧,藍的寄宿處已沒有空房間,在覓到寄宿處之前太明就暫時住在那裡,一邊尋找出租的房間。太明覺得另外找房子也不錯。跟藍住在一起,一直瞎說自己的出生地,不如自己租他處的房子,一開始便堂堂的說自己是臺灣人。

  這天晚上太明心情放鬆了,他給老阿公寫了一封平安到達日本的信。寫好了信,他又很想給教職調動而消息斷絕的內藤久子寫一封信,但想到內藤久子最後給他的苦澀心情又猶豫起來,總之,他現在對久子而言,已等於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給她寫信又有什麼用呢?不如保持沉默才是自然的,他這樣的自問自答之後,終於沒有提筆。然後他又想到瑞娥。現在他想到瑞娥對他流露好感,他能夠沁入身裡的體會得到。但是,給她寫信他還是猶豫。他覺得自己應把過去的一切割斷,現在專心於在學問之路精進,才是唯一之路。

  這天晚上,他和藍並枕同寢一室。雖然他對藍覺得兩人之間已有一道鴻溝,但隔了很久再見面,說到過去的種種事情,幾乎談了一整夜,天快亮時才朦朧地入睡了。

  從第二天起,藍也幫忙太明尋找出租的房子,順利的在第三天就覓到了,那是一個陸軍士官遺孀的家,家裡有一個女兒和讀小學的兒子,環境安靜不錯,太明馬上簽租約當天就搬進去住。他從起初就表明自己是臺灣人。房東家的人,對於他是臺灣人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並不因人而異的區別對待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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