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六三


  「你在說什麼?」意珊不解,但似乎又瞭解,因瞭解而帶點恐慌的看著他,「你在說什麼?」

  「我說我們結了婚可以住在這一帶。」他還是望著前面,好像是不敢看她,又好像與在車站裡的人|一樣,看車子來了沒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說,雖然她黑眼睛裡閃動的,僅是懂了之後的恐慌與惱怒。

  「意珊,意珊,」他叫她,好像她並不在身邊,而在給她寫信時嘴裡念她的名字那樣,滿滿的思念與急切的渴望。「我已經決定留下來了,也許一直,也許一年,看情形。但留下來這一點是決定了,」他一直望著前面,車子還是沒有來。

  「這些年在美國,等的就是回來,好像一個人身上捆著繩子,一年捆一道,緊緊的,但心裡知道有一天可以解開,所以就忍著苦,回來了,把繩子解掉了,人鬆散開來,但身上留了許多繩子捆過的印子,要等一陣才能去掉,去掉之後如果再被捆起來的話,就不會太可怕,你懂嗎,意珊?我就想在這裡鬆散一下,整個身體與精神。」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在說什麼嘛?美國那種要什麼有什麼的生活,怎麼會像你說的那樣!」

  「是的,美國什麼都有,什麼都太多了,就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我就需要在這裡透透氣,沒有別的要求。」

  車子從遠處來了,隆隆的,顛僕著往前開,在車站前煞住,椅子上幾個人緩緩的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有一個人拍的一聲吐了口痰在地上,用手背熟練地往嘴上一刷,抓著車門上去。隆隆的,車子就開走了,路上又寂靜下來,沒有一個行人。

  他這才轉頭看她的臉,看到她臉上沒有瞭解的煩躁,眼睛裡沒有同情的惱怒,嘴唇間沒有原諒的怨恨,他把她摟在懷裡,不看她的臉,但是可以感覺到她的溫暖與柔軟:

  「我求你,意珊,答應和我結了婚住在這裡,那怕是一年。我不能向你解釋為什麼我要留下來,但是我要你答應我,就算我一時還捨不得離開家,就算我一時沒有勇氣離開他們,這一點你總可以瞭解而依順我,也許我們只留一年就走。」

  她卻非要讓他看著她的臉,她掙開了,仰著頭,失望的,焦急的,甚至是蔑視的。

  「不,不」。她說,她眼睛裡的 「不」比嘴上的還堅決。「你如果要和我結婚,就要立刻帶我去美國。這麼多年來,我最想望的就是出國。我不能忍受再呆在這裡了,這麼樣一個小地方,這麼些人,這樣小的生活圈子,十幾年來都困在這裡,你說透不出氣,我才覺得快悶得發炸了。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到臺灣以外的地方去嘗嘗生活的味道,即使苦,我也願受,但是我就受不了困在這裡,撞來撞去的都是這幾張臉,過來過去都是老套的生活,我就是想出去透透氣,難道這是過份的要求嗎?你說!我們同班的,幾乎都走了,她們來信當然訴苦,當然寂寞,但是她們都不想回來,好像出了籠子的雞。外面的天地大得多,我就是想到外面去看看,難道你就不能瞭解我嗎?」

  「意珊,意珊,外面還是一隻籠子,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要自己去看。你不能這樣自私,因為自己在籠子外面逛了十年,厭了,覺得沒有什麼值得看的了,就不要我去,這是自私。」

  「我不是不要你去,我只是叫你留在籠子裡,我到裡面來陪你。」

  「我不要,那樣更透不過氣了,我要你帶我出去,我求你,天磊,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我就在這塊四面都是海的幹地上活著,給我一個機會去看看海是什麼樣,海那邊是什麼樣,這難道是過份的要求嗎?」

  他答不出來,因為,這不是過份的要求。

  她緊緊的抱住他,緊緊的抱住這個機會,「那麼你帶我去,你帶我去看看你住了十年的地方,你答應過的,那天在火車上吃飯的時候。」她緊緊的盯住了他的臉,黑眼睛裡閃著光。好像海上的月光,尼加拉瀑布的水光,黃石山巔的雪光已經照亮了她的眼睛似的。

  「你帶我去,如果我覺得太苦,如果我和你一樣的感到透不過氣來的話,我們再回來,我答應你,那時候我們再回來,這是過份的要求嗎?天磊,這些年來,我就只有這個出去的願望。如果你真的那樣喜歡我,你會帶我去的,是不是?九月,是不是?」

  一股山風從遼闊的仁愛路吹來,吹開了她因為在他身上揉而披下來的短髮,露出她光亮的、潔白的、沒有一道因憂愁悲傷或僅僅是寂寞所留下的紋路,露出她沒有經過失望也不知什麼是打擊的黑閃閃的眼睛,露出她只聽到恭維讚美及疼愛的話的耳朵,露出她很少被無聲的眼淚掩蓋的雙頰,露出她筆直的,像一條毫沒有經過曲折,勇往前行的鼻子,露出她只會笑及知道用笑可以贏得一切的嘴唇。在昏黃的月光裡,一張滿滿盛著希望與快樂的臉!他無法,無能,無心,也沒有這份勇氣對這張臉擲下第一道失望的斜影。

  他說:「好,在九月。」

  她把自己丟進他的懷裡,一張滿是光亮的臉和一個因快樂閃過而微顫著的身體。他抱的是一團溫暖,他需要的。

  他先送她回家,順著來的路慢慢蕩回去。但是她一直叫他快點走,她要回家把消息告訴父母,他們已經等得不耐了,如果他再不表示,她說,他們要質問他了。

  「我們不需要很隆重的婚禮,不過要西式的,我想爸爸可以借用中國之友社,他是個社員。我們不請吃喜酒,一律都是西餐,然後舉行一個大舞會,跳到十二點,再吃點心和咖啡,我看美國電影,人家都是這樣的,你喜歡嗎?咦,」她停了腳步仰著頭對他望著:「你又出了這個世界啦?人家在和你討論婚禮的事呢!」

  他愣愣的向她望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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