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六一


  邱先生瞄了他一眼,「是你女朋友的事?」

  他點點頭。

  「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包你喜歡,那兒很安靜,我們可以談話。」

  他帶天磊坐上三輪車,到忠孝路邊上一個小巷子裡,他付了車錢,帶天磊轉了一個彎到巷底,走進一間只擺了兩三張小方桌的麵館裡。房間雖小,桌椅也很粗糙,但打掃得很乾淨,而且裡面很陰涼。他們方坐下,一個胖胖的婦人從後面一個門探出頭來,見了邱先生,忙操著四川口音的國語:

  「哎呀,邱先生朗個好久都不來耍?我們以為你又出國了呢!」

  「那有那麼多國可以出,反正是窮忙。你和老闆都好嗎?」

  「還不是那個樣兒,邱先生吃啥子?」

  「老花樣好了。」他對天磊說, 「這裡的擔擔麵簡直和成都一樣,你嘗嘗,包你喜歡。」然後對著後門叫道:「先沏一壺茶來,老闆娘。」

  「曉得,曉得。」

  「好,告訴我你的難題。」

  「我上次好像已跟你提起過一點,她個人與她的家庭都希望我們結婚一起回到美國去。她是個好女孩,但對美國及留學生在美國的生活,沒有正確的觀念,如果我對她說已經決定留下來,也許會影響她以及她的家庭對這個婚姻的看法。」他見對方要發問了,而且知道他要問的問題,就接著說:

  「當然,我們可以不結婚,但是這樣做我心裡對她抱歉,覺得耽誤了她好幾年的光陰,尤其我父親和她的父母,我不知道該怎麼樣解釋這件事。另一方面,我自己的問題,雖然她有些地方不合我的理想,但還是個很好的女孩,我也很喜歡她,如果就為了這件事而和她分手的話,我也覺得——,當然你會說如果留在這裡,找女孩一定沒有問題,這個我也知道,但是我,說出來也許不相信,但事實上,我的心情不見得比你年輕,我沒有這股勁從新來起,而我也捨不得就這樣把她丟了。」

  面來了,還沒有放在桌上,已飄來一股濃烈的油辣的香味,邱尚峰興奮的搓著手,兩眼貪婪的盯在那碗擔擔麵上,說:「先吃,吃了再說。」他自己就已經動手把碗裡的面拌了幾下,埋下頭唏哩呼嚕地吃了起來,再抬頭說:

  「不錯吧?這個地方是我發現的。我覺得人生最大的樂趣莫過於吃。住,穿著,我都不在乎,只要能吃到自己喜歡的東西,買到自己想看的書,別的我都不想望了,美國什麼都可以,就是沒有吃的享受,有次到美國人家過感恩節,亮亮的銀器擺滿了一桌,還埋著頭謝了半天上帝,結果只吃了一點毫沒有味道可講的火雞,大失望,還有什麼甜蕃茄,那個東西,還遠不如我們學校門口的烤山芋好,又吃了南瓜餅,難吃極了,一股甚麼怪味,那次之後隨便什麼美國人請我去吃飯,都被我拒絕了。」一面說,一面吃,已經吃完一碗。然後他叫老闆娘再給他端一碗來。「你只管說下去。」

  天磊抬起頭來說:「我都說完了。」

  「你的意思很簡單,就是不想也不願放棄她,是不是?」

  天磊沒有響。

  「那還不簡單,你和她說明你要留下來,看她怎麼說。」

  「我已經對她暗示過幾次,她都表示極端反對,我對她說了我的理由,她都拒絕接受這些理由。」

  「和女人說理是不行的,你應該用情感動她。」然後他很大聲的笑了起來,「讓我這個在『情』方面完全失敗了的老獨身,來告訴你怎麼去對一個女孩子,哈哈!我看你還是自己想個辦法,原則上是不要操之過急,如果她真的喜歡你這個人,她最後一定會讓步的。」

  在小麵館裡一直坐到下午四點左右,他們才分手,天磊答應邱先生過幾天再去看他,討論出雜誌的事,就叫了部計程車直接去意珊家。到了陳家門口,意外的看到門口停了部一九五九的福特,想必她家有客。正要轉身,陳家的女傭人提了菜籃從邊門出來,見了他,忙叫了牟少爺,告訴他小姐在家陪客人,然後自動的進去通報了,意珊的父親自己出來開大門。

  「天磊,怎麼好幾天都沒有來,快進來,有你兩個朋友在這裡。」

  「我的朋友?」

  「不是嗎?姓莫的兩兄弟,在清華講學的。」

  天磊想不進去,可是鞋已經脫了,而且莫氏兄弟早已聞聲從客廳出來,莫大對他笑哈哈地說:

  「牟兄,好嗎?聽說你去了一次花蓮,玩得如何?那邊有像樣的旅館嗎?我們也想去玩玩。」

  天磊很勉強的和他們兄弟倆握了手,一起到客廳。客廳裡擺滿了吃過了的西瓜和倒空了的汽水瓶,屋頂上一架很大的電扇像時間一樣飛快的轉著。電扇下的長沙發裡,斜斜的坐著意珊,一件淺綠無領連衣裙的洋裝,一雙綠的涼鞋,都是他喜歡的顏色,也是她知道他喜歡的顏色,而卻穿著招待他所不喜歡的莫氏兄弟。她沒有站起來,只那麼嬌嬌的向他笑了笑,他坐下來,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也不是故意板著臉,但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地向她點點頭。

  意珊的母親說:「阿秀,再拿兩片西瓜來,咦,阿秀呢?」

  「我去看看。」意珊懶懶的站起來,走過天磊坐著的地方,故意把裙子掃在他身上,他聞到一股香,好像是花露水,又好像是他送給她的香水味道。他心裡的惱怒一層層的浮上來,浮到眼睛裡,眼睛正好和斜過來的莫大的眼睛碰著,莫大說。

  「教育部請我們這批人下星期去野柳玩,聽說那邊的海濱很別致,所以我們來問問意珊願不願意去,當然,我們先徵求你的同意。」

  有好幾個問題一起湧到他嘴邊,但是他把嘴唇緊緊抵觸在一起,不讓它們湧出來。你是憑你自己拿的數學博士,還是憑你被請回來講學,還是憑你最多比我多了兩千美金的年薪,還是憑你耶魯大學的牌子,還是憑你這張只會誇耀而不懂謙恭的嘴?還是憑你那雙不是生在臉上而是生在額上的小眼睛?就憑這些加起來的一切,你就可以拋去做人的基本道德而想搶奪別人用幾年寂寞滴積起來的真實感情贏來的一份感情嗎?

  但是他當然一句也沒有問,他太中國化,因此也太懦怯了。

  「怎麼樣?」莫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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