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四七


  走得又累又熱,就進冰店吃了一塊西瓜。想起前次和她在這裡對坐吃西瓜的事,她坐在對面,小口的啃著,不讓一滴瓜汁流到下巴,吃完後掏出她的小手絹,那麼細巧的在唇上按兩下,見他在望她,就不好意思而又喜歡地笑笑,他才發覺她的牙齒白而亮、細而圓,像她那個人,心裡爬著一股癢癢的欣然。她長得實在不錯,但實在太崇洋了。他狠狠的咬完西瓜,好像在咬那個回想,長得不錯又怎麼樣?如此叫人生氣的幼稚!付了錢,就大步的踏回家了。

  客廳裡兩老對坐著,沒有開燈,花圃邊上的牆外,有一盞路燈,照進一絲光來,在陰影裡,一盞搖頭電扇連貫地發出嗡嗡的聲音,使他聯想到福克納的《憤怒的低呻》裡的那個白癡朋其沒有停歇的無淚的低呻。

  「爸媽,我回來了,怎麼也不開燈?」

  「這樣涼快點,」他媽說,聲音少了一絲平時的和婉。

  他父親已站起來,拍的一聲開了燈。天磊不經思索的用手臂擋著臉,好似要擋人家對他的打擊似的,僅是因為光太猛了。

  「你是什麼意思,請人家出去玩,把人家丟在一邊不理她?你出國前所受的教育都到哪裡去?還是自以為了不得,顧不到別人下得了台還是下不了臺?三十出頭的人,連一點基本的做人的道理都不懂!回來還不到一個月,倒把我的台給坍個夠!」

  天磊站在強烈的燈光下,不通氣的小客廳裡,他父親的怒火中一下子整件襯衫都濕透了。 「這是怎麼回事,媽?」他索性不看他父親。

  「唉!」他媽把電風扇推到他的面前,並且在後面扭了一下,使它不轉頭,「快把襯衫脫了吧!看你熱的。唉!你也真是,人家意珊是獨生女,一向嬌生慣養,你總要隨時遷就她點——」

  「咦,德芳,你這是什麼意思?他明明故意把意珊冷落了,她才會向她父母哭訴的,怎麼又扯上人家的嬌生慣養了呢?」

  「誠民,你也不要太過份了,一個餅有兩個面,一件事有兩種說法,你還沒有問清楚,怎麼就可以完全斷定是天磊的錯呢?」用這句話堵住了她丈夫之後,她繼續對天磊說:

  「不過媽知道你脾氣,你遇事大意,必然有許多小節疏忽了意珊,她年紀輕,又長得不錯,總覺得每個人都該捧她。看見你這樣,以為你故意冷淡她,加上一天累了,回家就哭個不了,說你一天也不理她。陳伯父剛剛來電話,語氣中對你也不滿意,說你太傲了,其實媽知道你不會的,所以媽覺得你明天一早過去,給意珊賠聲不是,帶她出去玩玩,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這真是從何說起!天磊憤憤的把襯衫剝下來,也不答話,到澡間洗個臉,把身上的汗抹掉。自己和人家去挑逗,回過頭反咬他一口,說他把她冷落了,這真是從何說起!他才不向任人賠不是呢!他什麼地方不是了?要向人家賠?活該!她去嫁個豬一樣的數學家好了。

  「天磊,媽給你盛了綠豆湯,來喝點,就涼快了。」

  「媽,我不餓。」

  「那麼你也在客廳坐坐,你那房間,曬了一下午,暑熱還沒散哪,不要忙著進去。」

  他無奈地回客廳。燈已關了,使他稍覺自在些,坐在他媽上的沙發上,端起茶几上的綠豆湯,慢慢地喝著,陰影裡也看見他父親的表情,但聽他吸煙鬥短而快的聲音,知道他必定還氣,那才笑話呢!他回來之後做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坍了他台?什麼事情先講一個「台」一個「面子」,也不管人家感覺麼樣。難道一個人心理不痛快還顧得及笑吟吟的去討別人的好?博別人的歡心?男女相處得好不好應該著重於這個「相」字,難道單方面的討好可以造成好的感情嗎?

  「媽,我想明天到台南看看天美,她走時我答應過她的。」

  他媽不說話,陰影裡只有電扇低呻的聲音,平板而不停歇抑壓著連串的不平的低鳴。還有他父親吸煙鬥的聲音,滋、滋、滋。像嘲笑,嘲笑人生那來的這麼多的不平!他才不管,他要儘量的看,然後一拍腿就回去美國。

  那個地方雖冷酷,也有它好處,不講面子,不講坍台,不講那麼多「情」。那個地方——人情、友情、愛情、親清,統統和心沒有關係,而是串在綠色鈔上的,簡單得多。美國有許多好處,真有!譬如說一個男孩帶美國女孩出去,不怎麼理會她,她最多下次不和你出去就是了,才不會向父母哭訴,父母又來告訴你的父母,你的父母又來告訴你,說你坍了他的台!天曉得!一個人和他女朋友之間的事,怎麼會與他父親的「台」發生關係了?算了吧,一切進地獄去!

  他母親卻緩緩的說:「也好,去玩玩,記得帶意珊一起去,你前次不是要我去探探她家裡的口氣嗎?他們都贊成,認為你們應該一起去玩玩,」然後聲音裡帶點慰藉:「這樣才像話嘛!」

  他端著空碗,望著他媽,嘴張得像空碗一樣,大大的,空空的,一個圓圓的問號?他真的要他母親向她家提過這件事?

  【第十四章】

  觀光號——這是他記憶中不存在的,而觀光號的整潔與講究,以及整潔所帶來的明亮,給了他意外的高興,好像清早起來郵差送來一包沒有料及的禮物一樣。女廣播員的聲音,很好的國語裡灌了叫人不得不皺眉的做作,是觀光號給他的好印象僅有的缺點。意珊說她不能靠窗坐,坐了會頭暈,他正中下懷地坐在靠窗的座位,泡了兩杯香片。

  萬華退過去之後,眼前就開闊了,有稻田、收了麥而還未插秧的大片平地,有樹木及電線杆,偶爾的牛羊,以及一片晃眼悅心的綠。他想從柏城到芝加哥的高架電車,車裡肥胖呆木,翻著厚唇的黑女人,多半是在芝加哥北郊森林湖或微而美一帶給有錢的白人做打掃洗刷的短工的。此外還有醉醺醺、臉上身上許多毛的波多利加人,以及手裡有一本偵探小說,勾鼻下一支煙的猶太人。當然還有美國人,多半是去密西根大街裝潢華麗的時裝公司搶購大減價的中級家庭主婦。還有,分不出是日本還是韓國還是中國的東方人|像他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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