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三五


  「而她呢,逐漸對功課有了把握,對環境也比較熟悉了,同時又覺得自己也沒那麼年輕了,就開始留意物件,但是人選當然有限,最初找她的人多半已定了,或是正在追別人,現在來找她的,也不見得一定合適,就一年年拖著,等她拿到化學博士,就更難了,沒有博士學位的,不願來找她,要我也不幹,找個比你自己強的太太不是活受罪嗎?有了博土學位而還沒有找到太太的,不是年齡太大,就是多年獨身下來,心理有點變態,有的老留學生,從前說不定還娶過親的呢!這樣一再蹉跎下來,到現在都沒有結婚。我們報館有一個同事,去年被派到哥倫比亞大學見習,他和朱有點親戚關係,所以到了紐約去看過她,回來告訴我,說她有點神經質,到人多的場合大聲笑,大聲說話,就怕人家不注意她。你還記得她以前的樣子嗎?說話細聲細氣的,眼睛那樣從下面翻上來瞟人?」他故意把頭轉過去,而用眼睛斜瞟著天磊,把他和張太太都引得大笑。

  「這種情形在美國多得很呢!光是在紐約,就不知有多少曠男怨女。」

  「我想自然還有很美滿的家庭。」

  「當然有,我並不是說所有的中國人都這樣,自然有很多美滿的婚姻,」他猛然想起佳利和陸伯淵,他們在柏城洛拉街的家,安靜而甜蜜,伯淵忙他的事業,佳利照顧芒芒,在家裡教他說中國話,認中國字,讓他自小就知道自己是中國人,雖然他從沒有到過中國,也許一輩子都不能去。

  他也想起了柏城的另外,幾家中國人,以及他在南伊大讀書時,一對姓張的夫婦,兩人沒有孩子,都在圖書館做事,天磊去過幾次他們的家,家裡的牆上掛著中國畫,書架上擺滿了中國書,晴朗的秋天的下午,他們坐在家裡,聽唯一的一張梅蘭芳的霸王別姬,做什麼事他們兩人都在一起。一個伴侶,一個家的另一分子,對任何一個中國留學生講來,都是多麼重要!所以他不懂,為什麼有的男女,為了一點點個人的偏激和狹窄的看法,不肯給予對方一些排除寂寞的力量。在美國時,最最令他羡慕的,就是有了太太的中國人!

  「喂!喂!你想到哪兒去了?」張平天用酒杯在他眼前晃, 「該沒有喝醉吧?」

  「還怕沒有,我不能再說話了,再說一定要鬧大笑話。噯,霸王,說說你的,你怎麼找到這麼一個好的太太?你知道我出去之後直為你擔心,你每封信都沒有提有任何豔遇,我還以為你要做一輩子的王老五了呢!」

  「哈,咱們是吉人自有天相,不用像你這樣的東追西追,咱們是人家自己送上門來,對不對,太太?」

  「好意思!」

  「到底是怎麼回事,說來聽聽。」

  「沒什麼好說的,咱們是腳踏實地,眼睛雪亮,不像你一天到晚在雲裡霧裡,講什麼愛情,寫什麼詩的那種不著邊際的戀愛。她在報館做事,她覺得我很實在,做事很負責任,她看出來我不是飛黃騰達的人,但還可靠,就對我有好感,我看她做事很仔細,待人很可喜,長得也過得去,就對她對我的好感有了反應,這不就成了嗎?」

  「你們生活很愉快?」

  「有什麼好不愉快的?我天天上班賺錢,養活一家六口,她天天忙著燒飯洗衣,把孩子們帶大。雖然大家都苦一點,但是我對工作很有興趣,而孩子是她的命,我們就覺得苦得值得。你看,這幢房子,雖然小了一點,但是我們買下來的,不簡單吧?現在她在後面種點花,種點蕃茄,等於有個小花園,星期日我們沒有錢出去玩,就在家裡忙這個花園,或是帶孩子們到圓山動物園走走,生活雖然單調點,但是我們結婚之後,也沒有過什麼不單調的生活,所以也就不覺單調。等孩子們都上了學,她還是可以回到報館做事,我們的收入可以多一點,也許那個時候我們可以到南部或日月潭去玩玩,或是到花蓮那一帶去走走。」然後他注意到天磊臉上的表情,「也許你心裡會說,啊!你這可憐的人,多麼小的欲望呀!但是我則認為欲望愈小,失望愈小,因此生活反而愉快。」

  天磊很激動地說:「你猜錯了,我心裡正在說,你多麼幸福!你是真正懂得生活意義的人。」

  「別拿大帽子壓我,我可不懂什麼生活的意義,我只是忙得沒有時間去想生活的意義而已。有時我也會做夢似的想,如果那年我也辦成出國,不知現在是什麼樣子,可能也像你這樣,光棍一條。我倒慶倖自己留了下來,不然到哪裡去找這樣賢慧的太太呢!」

  「去你的,」他太太笑著罵他,笑聲與罵聲都抑壓不住那份得意。

  「牟先生下次來,把你的女朋友一起帶來玩玩。」

  「噯,說點來聽聽,你們現在是個什麼情形,她做牟太太的希望大不大?」

  天磊帶點窘迫地朝張太太望望。他實在很想告訴張平天一切,他需要別人的意見,他需要一個與這件事毫不相干的人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但是那個人必須很忠誠很瞭解他,而絕對不會笑他的。今天他來看張平天,當然主要是想看他,但實在也想聽聽他對這件事的意見。

  在大學時,他們是無話不談的,十年的不在一起,他以為他們會陌生了,但見到了之後,張平天的舉動談吐和從前沒有兩樣,因而將十年的時間輕輕帶過而使天磊覺得他們還是很接近,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想知道張平天對一件事的反應。但是張太太是個陌生人,雖然她是平天最親的人,對天磊來說,她仍是陌生人,如果當著她把他心裡的話說出來,好像她是男生宿舍中的女客,要他當著她的面把長褲襯衫脫掉,他是做不到的。

  「啊!我們這位秀才居然還怕羞,太太,你先去睡吧!反正我會把他說的話全部轉播給你就是了。」張平天說。

  他太太進去之後,天磊就毫不猶疑地把他和意珊通信的始末全部告訴了他,以及他見到她,和她單獨在一起玩過之後的感覺。因為他喝了酒,同時也因為他知道張平天不會譏笑他,他就把佳利的事也說了出來。放下酒杯和筷子,他用雙手抱著後腦,把椅子坐成一個斜角,眼睛看著天花板,天花板變成一個銀幕,上面交替著出現他和佳利在一起的幾個短暫而永存的鏡頭。佳利的臉,一點也不美,但讓人不得不向它探索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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