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九四


  送喪隊伍的最前面是一個背著大竹簍的漢子,邊走邊把竹簍裡的吃食、糧米丟在路上。他的後面就是一對對執火把的漢子,一對對打旗子的漢子,一對對披著皮甲、戴著皮頭盔的古代武士。他們牽著馬,馬背上馱著死者的金邊老衣、隨葬品和鴙雞尾。他們擎著長矛,板著很兇狠的臉。最後擁著一米多高的方棺材的是披麻布衣的死者的親人。他們也沒有聲音,只是低著頭落淚,像影子似地無窮無盡地在我眼前飄過。不!也許影子是我,也許我已經聾了。我跟著這個隊伍的尾巴走到村口,坐在草地上,遠遠看著他們走到火葬場,從棺材裡取出用白麻布袋子裝著的屍體。屍體像是坐著的樣子。再把隨葬品和屍體放進堆好的井字形松木架裡。

  隨著一陣烈焰的升起,我的耳朵像是突然恢復了聽覺似的,送喪的人們呼天搶地地哀號起來。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多人同時的哭聲。他們哭的是那麼真切,那麼放任、自由,有人翻滾著,有人拍打著地,有人要撲向那火焰,有人自己捶打自己,這深刻的悲慟不正反映了死者生前和他們之間有過的深刻的歡樂和親情嗎!他們失去了一個死了的親人,尚且如此;我失去的卻是一個活生生的、年輕輕的親人!他們的親人是老天奪去的,我的親人是我自己丟掉的……但我沒有淚,沒有一滴淚。因為他們可以怨天、怨地、怨神、怨鬼,由怨而痛,由痛而悲。我怨誰呢?

  火葬場上的人已經都走了,天已經大亮。旋風卷著灰燼在空中形成了一個個黑色的圓柱,這就是一個人的最後的痕跡麼?

  我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村子,走進蘇納美的院子。我驚奇地發現東廂房樓上被燒過的那一半已經補好了,和原來一樣,只是顏色淺一些。阿烏魯若還正在釘那個「花骨」的門框。我走過去問他,我以為到了早晨他們會看見我,會聽見我。但是,仍然沒有一個人理睬我,使我陷入極大的驚恐之中。一個女孩從東廂房的樓上把我的畫板夾子丟了下來。我拾起畫板夾子,只燒焦了一個角,裡面夾著的蘇納美的那張側面半身肖像還在。我不甘心,再一次大聲問他們:「蘇納美呢?蘇納美在哪兒?」

  他們依然報我以萬年雪山一般的沉默,我真希望他們能罵我,打我,用斧子砸我,可他們……沒看見我,沒聽見我……我站在院子裡聲嘶力竭地大叫:「蘇納美!蘇納美!」

  誰也沒聽見,只有一群雞嚇得咯咯叫著逃走了。說明我是能夠發聲的。

  太陽出來了,屋脊上有了一線陽光。忽然,從「一梅」裡丟出一塊燃燒著的松明。達布阿咪采爾左手抱著直瑪的嬰兒,右手拿著一把鐮刀、一根麻稈和一頁經書,和直瑪跨出「一梅」的門限,走到院子裡。太陽的光正好移到阿咪的頭上,幾根銀白的鬢髮落在眼睛上。她瞇著眼仰望著偉大的萬物的母親太陽。太陽移動得很快,陽光一會兒就完全把她們籠罩住了。阿咪采爾把赤條條的小依木捧向太陽,太陽一下從房脊那邊跳出來了,在小依木身上撒了一層金粉。小依木啼哭著踢打著四肢,達布阿咪采爾幸福地笑了,但她的眼睛裡含著亮晶晶的淚。直瑪笑瞇瞇地解開上衣的扣子,袒露出飽滿的乳房,從達布阿咪采爾的手裡,接過自己的女兒,把粉紅的、正在噴著白色乳汁的乳頭塞進嬰兒的嘴裡,嬰兒的哭聲停止了。達布和直瑪都靜靜地看著她專心致志吮吸奶水的樣子。達布突然把臉俯伏在嬰兒的一隻小腳板上,長久地親吻著。

  我明白了,蘇納美告訴過我:摩梭嬰兒出生的第三天,如果能夠沐浴在初升的陽光下,她將終生都在母親太陽的撫愛之中福壽康寧……

  我還在這裡做什麼呢?於是,我從她們身邊走了。我從她們的院子裡走了。我從她們的村莊裡走了。我從她們的世界裡走了。她們的身邊,她們的院子,她們的村莊,她們的世界裡沒有我。我走了,一個外人,多麼可怕!——一個外人!我才真正的明白,一個外人是個什麼滋味!我將回到我厭倦的、我憎恨的、也是我熟悉和愛過的那個世界,至少我還可以賣票、收票、領座、掃地,偶爾看一眼看膩了的影片,聽著人們的笑聲、掌聲和喝采聲……在中國無論多麼低俗的影片都有人喝采。

  我走了,背上背著我的畫板夾子,裡面夾著蘇納美的永遠的沉思。我的影子漸漸在縮短,又漸漸在拉長……我確切地意識到,我把一個美麗的夢留在我的身後了。我的身前是什麼呢?

  ***

  每一個人的頭頂上都有一顆太陽,難道你的,他的,我的頭頂上都是共同的那一顆嗎?

  1986年12月18日完稿
  于福州榕城溫泉大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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