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九一


  達巴的那本《開略經》都記著哩,有好幾百個地名。每一個摩梭人的「爾」①都有一條從古到今的路線。像一條長繩子,每一個住過的地方就是繩子上的一個結。我們「爾」的路線很曲折,彎彎曲曲,繞了好多圈,來回從金沙江上過去過來好幾趟。我們是從北方來的,在木裡的北邊,在四川的北面,一直到喀喇昆侖山腳(他們是從北方向南遊牧的一個民族)。我們的祖先是喀喇昆侖山的女主人。她養過一萬頭雪白的馬,一萬頭雪白的牛,一萬頭雪白的羊(他真的以為他的祖先是富有的)。後來骨肉分離了,不得不分,人太多了,分成了六個「爾」,就是西爾,胡爾,牙爾,峨爾,布林,搓爾。六個爾又分成數不清的「斯日」,我們就沒那麼富了……

  【①即氏族。】

  我問阿烏魯若:達巴怎麼請靈魂上路呢?阿烏魯若告訴我:達巴叫著死人的名字說,你不用管了,不用管活人的事了;活人的事你管不了,也不要你管了(顯然是怕鬼魂留在家裡作祟)。你的耳朵聽見了嗎,我來給你開路。什麼都分給你了,人間的福你已經享完了,安心去吧!從你家門口跨出去是第一步,對了,再出村,一路按照祖先來的路線走,別嫌遠,別嫌曲折,不能走快捷方式;祖先那樣苦都不走快捷方式,他們是摸出的路,闖出的路,生疏的路;你走回去是熟悉的路,拐彎的地方都有黑石子為標記,你經過的地方是……(達巴念出的就是那一百多個地名)到了,先祖居住的地方到了。上面一幢高高的樓房,那不是你的住處,那是神的殿堂。

  下面一幢房子是喂牲畜的,很髒,你也不要去。中間那幢房子才是你阿咪、阿烏的,你到那裡去吧!到了那裡,不要再回來,不要掛牽家裡的小輩,他們活得很好。不要掛牽家裡的牲口,有人照應,有人喂,有人遛,你不要來牽牲口。你在那裡安心住下去,夏天小麥熟了,做粑粑的時候,十月宰豬的時候,我們會喚你回來,那時候你再回來,和我們圍坐在一起共餐……你好好地在那裡坐著,你好好地在那裡站著,跟慈祥的先人們在一起過活,不喚你,不接你,你就別回來,別回來,別回來(活人多麼怕死人回來,即使是死了的親人再轉回來也是可怕的)……

  我被阿烏魯若說得入迷了,「一梅」裡的老人孩子們都已鼾聲如雷。阿烏魯若往火塘裡添了好幾次柴火了。阿烏魯若說:「你喜歡知道這些事,你就到阿古坡者家去看看。看他們咋個給死人洗身,還有達巴洗馬,都是很好看的……」

  「不了,我是個外人。」

  「那倒是,你是一個遠方的外人,你去了他們怕你驚了鬼魂。」

  躺在火塘邊上的阿咪采爾接著直瑪的嬰兒坐起來對阿烏嚷了一聲。阿烏魯若立即小聲對我說:「梁!快回蘇納美的『花骨』裡去,小心別的阿肖去了。」我知道他是對我說笑話,阿咪采爾責備了他。但我還是很緊張地走了。在我奔上樓梯向蘇納美那間「花骨」走去的時候,我把腳步放慢放輕,想聽聽「花骨」裡有沒有別人。靜靜的,沒有別人。門虛掩著,我推開了門。蘇納美已經睡了,燈也吹熄了。她見我進來才轉過身來。我埋怨她:「門怎麼不閂上?」

  「怕哪樣?」

  「要是有個男人進來……」

  「你以為摩梭男人像你們漢人,女人不讓他進,他冒著坐牢的危險還非要進來?我們可不是那樣。只要摩梭女人說一聲出去,摩梭男人就得老老實實地出去。我倒想問問你,你是不是摸錯了『花骨』的門?」

  「我在跟阿烏魯若擺談,聽他講達巴的事。」

  「我知道,我起身到『一梅』的門外看了三回了。」

  「那你怎麼不叫我?」

  「你在哪兒聽說過摩梭女人去叫過男人呀!」

  「是這樣?!」

  「你以為我也像你們漢族女人那麼賤,丈夫夜晚沒回來,滿街去找;男人不要她,她哭天號地,像天塌地陷了一樣?有一回在城裡就遇見一個這樣的漢族女人。我問她:大嫂,你哭哪樣呀?她哭著說:我那個挨刀的男人不要我了呀!沒有良心的強盜呀!——像唱歌似的。我對她說:大嫂!他不要你,你不會不要他?她被我這句話嚇住了,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就又唱著歌哭起來:我的天呀!我的地呀!我的命呀!」

  蘇納美把我逗笑了。我坐在火塘前撥著火想煮一壺茶喝,蘇納美大聲說:「你忘了嘎?」

  「什麼?」

  「達巴咋個囑咐你的?」

  「達巴?」我實在不知道達巴囑咐過些什麼,我完全忘記了。

  「想想。」

  「想不起來了,你說嘛!」

  「達巴說:今天晚上……想起來了吧?」

  我想起來了,但我還裝著沒想起來的樣子。

  「沒有。」

  「達巴說:今天晚上你們一定要在一起,……」

  「還有什麼?」

  「抱緊……」

  「還有什麼?」

  「時間要長……」

  「還有什麼?」我笑了。

  蘇納美這才發現我是在戲弄她,她從床上跳下來把小陶茶壺抓過來就丟在小窗外了。我黑摸摸地抱住她,在親吻她的臉的時候,發現她落淚了……

  §二十五

  早晨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蘇納美已經早就醒了,好像在想什麼。她看見我醒了,把臉轉向我說:「我看見英至了。」

  「英至?」我當然知道她說的是誰。「在哪兒?他來了?」

  「你也看見了。」

  「我?沒有呀!」

  「昨天我們拜『久木魯』回來的時候,河邊不是有兩個替辦喪事的人家背水的人嗎?」

  「你說的是那兩個穿著皮盔皮甲的人嗎?」

  「是呀!背桶的那個就是英至。」

  「你們怎麼不說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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