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七四


  「我找芸茜。」我漸漸習慣了那燈光,芸茜走過來,驚訝地說:「啊!是你!梁銳。」她用手朝那微微發胖的中年婦女揮了一下,「這是我媽媽,還有爸爸。」她又把手伸向坐在一堆擁擠的傢俱中間的一個白髮老頭。她的父親似乎知道梁銳這個名字,兩手撐著膝頭直了一下身子,很專注地看了看我。她的媽媽第一個反應是大聲說:「對不起,請你把這包東西放在門外,市長的皮膚特別過敏,萬一帶進來一個跳蚤就糟了!」

  她幫我把那件行李丟在門外。她笑著補充說:「放心,不會丟的,沒人會要這包東西。」

  我雖然一時覺得有點受辱,想想也能想得通,這包東西也實在太髒了。我打量著屋子裡的一切。它完全失去了蝸牛殼的奇妙境界。過多的傢俱堆在一起,落地檯燈、電扇、盤子、碗……芸茜向我解釋說:「這些都是我媽帶回來的過去的舊傢俱……就要搬家了,那邊的房子正在粉刷,很亂……」我想在她的聲音裡找到一點我熟悉的東西,但很不幸,沒找到。我像站在曠野裡一樣,感到十分落寞。

  她的父親始終沒講話,她的繼母自從處理了我的那包髒東西之後就隱沒在廚房裡了,大概在仔細地洗那雙很有福氣的紅潤的小胖手去了。這時我才經過聯想搞清楚,芸茜的那個「造反」離家的繼母大概又自動回來了。她這個辦法倒是很叫人欣賞,整整十年,她沒吃過任何苦頭,到頭來,又回來當夫人。還保存了這個家庭的財物,真可以說她是曲線救了這個家。最後,我才把目光落在芸茜身上。春寒料峭,氣溫不高,但她穿的並不多,很合體的淡灰色的薄毛料褲子,白絲綢襯衫上套著一件玫瑰紅色的羊毛衫,敞著。臉上似乎很自若,但她那微微起伏的胸卻掩蓋不住她的內心的不平靜。表情很陌生,應該公正地說,眼睛裡還有些許有分寸的、親切的暗示。

  但我無法想像那套衣服裡還是我曾經擁抱過的那個軀體。她現在和我的距離比在牢房裡思念中的距離要遠十萬倍。我覺得我不那麼衰弱了,視覺和聽覺又靈敏起來。這小屋裡的確依然彌漫著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樂,這絕不是幻覺的結果,是具體的正在空間流動著的音響。但我立即覺察到這個唱片每轉一圈,唱針並沒跳動一下,也沒出現四分之一拍的雜音和六分之一拍的延緩。——這是另一張完整的唱片。大概柴可夫斯基作曲的時候,在自己的腦海中回蕩的這部曲子就是這樣的速度,流暢,宏大,明麗而又悲哀……我強制按捺住由於這樂曲喚醒的我脆弱的靈魂。什麼也沒有說,實際上我什麼也說不出,完全像一個外國軍官那樣,傲慢地轉身走出門去,提起那包行李、像提起一隻豪華的旅行箱一樣飛快地走下樓去了。我聽見緊跟在我的身後的芸茜的腳步也接踵而來。

  「梁銳!梁銳!梁銳!」

  我走到街上,聽見那扇窗子也開了,芸茜的父母一起叫著她:「芸茜!芸茜!回來!回來!」

  芸茜沒有理睬他們,我也沒有理睬芸茜。

  芸茜追上我,和我並肩,邊走邊說:「梁銳!你的自尊心太強了!」

  「……」我注視著眼前那兩排街燈給我標示出來的路。

  「梁銳,你到哪兒去落腳?」

  「……」眼前的路是無限的。

  「我願意幫助你。現在,我爸爸很可能會複出……我會幫助你……」

  「……」我為我自己能夠健步如飛感到驕傲。

  「你應該諒解我,現在一切都正常了……」

  「……」一切都正常了,謝天謝地!多謝這慷慨的紛紛細雨,滋潤著我的焦裂的嘴唇。監獄裡可喝不到這麼潔淨的水,也不可能這樣自由自在地仰著臉就能得到。

  「我是很愛你的……」

  「……」愛這個字此時從她嘴裡說出來,多麼不協調!如果街燈說愛,雨珠說愛,任何一個迎面走來的陌生人說愛,都要恰當得多。

  「可惜我們只有愛情,別的……什麼也沒有……」

  「……」我的腳步更輕快了。

  「如果什麼也沒有,只有愛……但……我很愛你……」

  「……」我輕鬆得幾乎要吹口哨了。人,死得多麼快!人,也會復活。

  她的腳步越來越慢了。我們的距離也拉得越來越遠,從有限的尺度很快就進入到無限之中了。多麼簡練,比我們的一見鍾情還要簡練得多!幸虧我毫無幻想!夜的黑色的刀鋒割斷了我身後的路。

  此生我再也不會仰望那扇窗戶了!我很後悔,為什麼在看到窗戶上掛著有藍色小碎花的窗簾時,沒有回頭呢?

  我完全成為塵世間的一個自自然然的自由人的實體了!因此,肚子特別顯得餓,也對於今晚在哪裡安眠感到憂慮。

  人世間是慈祥的,也很齊全,想到要吃東西,街邊上就為我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餛飩店,還兼賣燒餅。身上還有兩塊二毛五分錢,這是97號出獄時分給我的。他是我們四十五號牢房第一個出獄的。在極端興奮的心情支配下,把藏在鞋底裡的全部現金拿了出來,一共十一塊二毛五分錢。分成五份:每人分得兩塊二毛五分。不要不行,他說這是為了吉利,為了大家也會像他那樣得到釋放。我只好收下,他還不許說謝謝。現在正好用上。當我走進小吃店之前,確實不知道店主人和店裡的食客們怎麼看我。

  我立即想到和芸茜在一起讀過的雨果的《悲慘世界》裡的冉·阿讓,想到他出獄後所受到的待遇,一個被釋放的苦役犯手裡的法郎是買不到吃食的。那麼,我手裡的人民幣呢?我躊躇地站在門口,手裡拿著票子,首先想告訴經理,我是有錢付帳的。食客很多,幾乎沒有空位子,從所有看到我的人的眼睛裡,我能感覺到我自己的樣子有多麼髒和多麼可怕。當灶的女經理是個年輕的、和氣的女人。她正在用她白淨的光胳膊伸進烤燒餅的缸裡撈燒餅,憐憫地看著我。憐憫當然比厭惡要好得多,雖然我並不需要。她說:「嘖!嘖!可憐人啦!不是從大牢裡出來的,就是上訪的……」

  食客們立即往裡擠,給我讓出一張桌子。我只好不客氣地坐下。他們很擁擠,我很寬鬆。我竭力用花錢吃飯爺們兒的口氣說:「四碗餛飩,四個燒餅。」

  「好咧!」女經理故作鎮靜地應著,不一會兒,她和小夥計就把餛飩和燒餅端上來了。但不是四碗餛飩,而是八碗餛飩,不是四隻燒餅,而是八隻燒餅,整整增加了一倍。我不解地看看她。她說:「多吃點,吃飽,一半算我的,不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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