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七一


  他一說到「一天不給你們吃飯」,95號嘴裡就往外漫酸水。我也覺得四肢發軟,連忙抓住鐵柵。肚子立即做出很坦率的反應,發了好一陣牢騷,按照監獄長說的那位科學家的論斷,我門都保持著清醒,只有他是糊塗的,因為他酒醉飯飽,所以他繼續在說糊塗話:「應當乾杯,乾杯!幹大杯,大乾杯,杯幹大!我黨又是一個關鍵時刻,又是一個遵義會議那樣的重大轉折,說明毛澤東思想戰無不勝,所向無敵,說明我們黨的一貫正確,英明!偉大!光榮!了不起,了不得,不了起,了得不……萬歲!萬歲!萬萬歲!毛主席萬歲!……呃!對了!毛主席已經逝世一個多月了……」他忽然發現他自己的話有前後矛盾之處,說明他還不完全糊塗。「精神不死!毛主席的精神萬歲!毛澤東思想萬萬歲!……」監獄長舉著手高呼口號奔跑起來了,左右腳互不相讓,很快就左踢右、右踢左地幹起來,兩隻腳你死我活的撕拼使龐大的身軀快速搖擺起來,搖擺著、搖擺著就倒了下來,他那雙拖鞋像一對蝴蝶似地飛了。看守們奔過去把他攙起來,半扶半抬地把他拖走了。他的演說並沒停止。

  「偉大……光榮!娘娘也進柵子了!嘻嘻!萬歲!……你們!給你們打個防疫針:別寄託任何幻想!……唯一的……只有服刑!老老實實……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小子們!你們給我注點意,別產生錯覺,骨頭別癢癢!……這是要罪上加罪的!……」好一陣熱鬧就這樣結束了。我覺得很不盡興,不僅我沒笑,全體囚友都沒笑。是我們太麻木?還是太清醒?或者是監獄長給我們打了防疫針的緣故?等監獄長和看守們在我們的視野裡消失之後,我們才意識到監獄長這幾大段獨白的信息量之大,含意之深刻,需要進一步思考和探討。

  我第一次從監獄長的獨白裡得知毛主席已經逝世,雖說在一個多月前看見過看守們人人都戴黑袖箍,但從來沒敢想這是為偉大領袖毛主席戴的孝。他怎麼可能會死呢?想到他的死就是罪過。我原以為是某種巧合,譬如:正好看守們同時都死了老人。再不然,這些看守們本來就是同族兄弟,死了一個共同的長者。這後一種設想說服了我,因為他們是那麼相像,相貌、服裝、做派和語言,包括抽煙和吐煙圈的姿勢,非常相像,完全可以把他們看做同族兄弟。現在看來,我錯了。

  我很想重新悲傷一陣,來彌補由於不知道而錯過了的悲慟,但當前江青這四人的入獄,我那司命幽默的那根神經特別亢奮,使司命悲哀的神經受到了壓迫,動彈不得。因為江青們忽然在一夜之間變得和我們一樣,肯定也得穿和我們一樣的囚服,還得剃光他們的頭。當然,作為一個女犯的江青,頭髮或許可以保留,恐怕法國露華濃香波不會供應了。最忠最忠最忠……(只能用省略號,否則有賺稿費之嫌)的四個毛主席的好學生,最徹底最徹底最徹底……的四個無產階級革命家,最堅決最堅決最堅決……緊跟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四個戰士,最傑出最傑出最傑出……的四個無產階級革命權威,和罪犯的距離會這麼近嗎?中南海和監獄之間好像只隔著一扇一推即開的門,牢房似乎就在天安門城樓的石階之下,英雄和小丑大概真的只是幕前幕後。

  我們這些平凡的人下獄就像從房檐上掉下來,他們都是天宮裡的人,無異於從天上掉下來。我們和他們的高度相差太大,所承受的恐嚇也是不相同的。多有趣,我還會設身處地想到他們所受的恐嚇,突然高速下降所造成的過於沉重的心臟負荷和心理負荷。可是,在他們踏著我們的背扶搖直上的時候,在他們飛黃騰達的時候,在他們有恃無恐的時候,在他們權傾天下的時候,在他們生殺萬眾而不需舉手之勞的時候,在他們日理萬機的時候,在他們言聽計從于偉大領袖的時候,曾經設身處地為我們這些螻蟻一般眾多、螻蟻一般輕賤的命運考慮過一秒鐘嗎?

  我剛剛得知的這兩件事在我今後的個人的歷史上將產生什麼影響呢?(我不願把它們稱為大事,因為我們時代的大事太多了。我衡量大事小事的尺度是和我個人的關係之大小。所以我沒有考慮這些事在今後國家的歷史上將產生什麼影響。因為,我現在還夾在國家專政機器的齒輪裡。)真的會像監獄長說的那樣,我們和江青們各有各的賬,各服各的刑,此時之是非和彼時之是非毫不相干?

  如果真是這樣,中國的監獄不是逐年都得擴大嗎!若干年後,監獄的建築面積豈不要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都覆蓋了嗎!最後恐怕就沒有獄內、獄外,也沒有常人、犯人和是非之分了。一切積怨都會在獄中自然和解,就像我們的鄰號——10046號牢房裡的A、B、C、D、E,他們不是在一起做遊戲嗎!到了那樣的境界,不就是大同世界了嗎!真是條條道路通向莫斯科,進入大同世界還有這樣一條途徑!妙乎哉!妙哉喲!中學時代學過的文言虛詞脫口而出。說明我的記憶力並未衰退得很厲害,所以還得接受痛苦的折磨。

  ***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十九

  蘇納美在縣文工團已經工作了半年多了,當她在鏡子前為演出化妝的時候,在觀眾面前接受熱情的掌聲的時候,她會忘了「謝納米」,忘了阿咪,忘了英至,忘了來時的曲曲彎彎的山路,和與那條山路相連結的鍋莊舞的拍節,打連枷時人們的笑聲,收稗子時田裡的俏皮話,深夜阿肖來時丟到房瓦上的小石子滾動的微響,輕輕的腳步,黑摸摸的親昵……但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很疲倦而又很難入夢的時候,扶著扒杆苦練舞蹈基本功的時候,對著單調的音階練聲的時候,故鄉的一切全都湧到眼前、耳邊,虛幻的反而淹沒了現實的一切,常常把步子走錯,常常唱走調,常常在床上歎氣,常常心不在焉。

  特別是在政治學習和批評會上,她完全無法把自己思維的翅膀拴住。因為她不大會聽漢話,更加難以搞明白為哪樣要學那些沒有色彩、沒有香味、沒有趣味和不能動情的東西。有些扎實長的批評會,長的就像溪水一樣,有了頭就沒有尾。那麼長的會是為哪樣開的呢?有時候只因為有人看見一個男的團員和一個女的團員牽著手走了一截夜路。在會上人人都那麼生氣,用好大好大的聲音吼他們倆,還要把檯子拍得「乒乓」響,把小夥子的腦袋批得夾在褲襠裡,把小姑娘批得哭濕了一大堆手帕。蘇納美不知道那些人為哪樣這麼凶,都吼了些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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