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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98號拖著被打傷的腿從我身子背後走出佇列,很艱難地走到監獄長面前。

  「別把你的臉朝著我!朝著大家!」

  98號儘量把向後轉的動作按步兵操典的規定做準確些,但顯然是不可能的,他的左腿站不直,不能做為圓心,轉的時候幾乎歪倒。

  「你自己向全體服刑的犯人說說你的……你的……」他想了半天也沒選出一個合適的詞兒來,突然丟出三個字:「風流事!」

  98號吶吶地說不出。監獄長走過去在他沒有腫的左臉上打了一記響亮的耳光:「能幹不能說?!」

  98號連續開了五次頭,都被監獄長打斷了。

  「不行!詳細點!再詳細點!」

  許多有權力的人都有這種癖好,讓落網的野鴛鴦把他們野合的細節當歌唱出來。

  98號結結巴巴地把文學部分和生理學部分攪在一起,像影片上的慢動作一樣講述得淋漓盡致。院子裡鴉雀無聲,男犯人們都緊緊地抿住嘴,聚精會神,紋絲不動。看守們則相反,都張著嘴,下巴往前突出半寸,兩隻手像鴨子翅膀那樣向外支著。兩類人為什麼有這些區別?沒研究,很難說清楚。遠遠看著女犯們,一色的灰白的臉,臉上都有一對黑點兒似的眼睛,分不出老少,分不出美醜,像國畫家筆下的麻雀。我很想知道98號說的那個大的是誰,二的是誰,小的是誰,實在看不出。

  98號講完之後,監獄長說:「你這個連康生同志都猜不出的謎,原來謎底就在這兒!叫我給猜到了!」監獄長兩目突出,滿臉呈紫紅色,可以用「義憤填膺」四字來形容。他像將軍一樣把右手從上衣第二和第三個扣子中間抽出來,向天上一揮,大叫著:「吊起來!」

  看守們的業務水準可真是熟練到了家!在我一眨眼的功夫,98號已經被吊在杆子梢上了,雙腳離地足有七米。98號居然沒有叫,就像一個在經驗豐富的護士手裡的病人一樣,針頭紮進肌肉之後都不覺得。

  女人們的心腸是軟一些呢?還是表情豐富一些呢?她們幾乎是同時把頭低了下來,只有三個女人沒有低頭,而是仰著灰白色的臉,睜著六隻黑點兒似的眼睛。難道這三個女人就是那個大的、二的和小的嗎?

  98號似乎也在俯瞰那三張仰望著的臉……

  ***

  那天深夜,都睡著了,那個被吊打得死去活來的98號也不再呻吟了,不知道是沉睡著還是處於旋暈之中。我卻大睜兩眼欣賞著眾人皆睡我獨醒的情趣。我渴望在這死一般的監獄之夜,除了囚友們的鼾聲之外有點別的聲音,但沒有,長久長久的沉寂,甚至連蚊子的嗡嗡聲都沒有。夏天並沒過去呀!多麼奇怪!難道連蚊子也失去了振翅飛翔的興致了!它們都飽了,飛不動了!囚友們的血可以隨便吸取,它們都變得懶惰起來,沉重起來,准是正貼在牆上慢慢消化著我們的血哩!有了!聲音!什麼聲音?輕輕的腳步聲,從長長的甬道的北頭走來。

  這個走路的人,盡可能使自己的腳步輕到沒有聲音,我盡可能使自己的聽覺靈敏到極限,所以我聽得很清楚,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由北向南走來。不對呀!所有夜間值勤的看守都無須輕手輕腳。他們在監獄裡,不管什麼時候,從來都像走進豬圈一樣,從來都不會想到要照顧到豬的睡眠,不要驚擾豬的好夢。他們總是有意讓釘了釘子的皮鞋底在水泥地上放肆地演奏大軍進行曲。難道這人不是看守?在監獄裡不是看守就是犯人。會是犯人?一想到這兒,身不由己地為這個犯人忐忑不安起來。半夜裡犯人走出牢房,准是越獄!真蠢!白天剛剛當眾吊了一塊樣板,你真會找機會。從這裡走到不再稱為監獄的地方,至少有十道鐵門!

  腳步聲在我們牢房的鐵柵前停住了。我開始耳目並用,在灰暗而狹窄的天空投射下來的微光的襯托下,我看見了一個黑色的人影,一個非常熟悉的、體態臃腫的人影——監獄長!我的不安消失了,繼之而來的是好奇。他來幹什麼?為什麼一反常態,輕手輕腳?是來觀察98號的動靜?還是來聽我們的竊竊私議?這些對於他毫無意義,他並不重視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的態度。態度好或態度壞,有沒有不滿情緒,他全都不在乎。

  一道一道的鐵柵,一道一道的鐵門從犯人一進監獄那天起就是不可動搖的權威,什麼你也不用想。可這又是怎麼回事?千真萬確!我絕不會看錯這個驕橫的影子!他輕輕走來,站在我們牢房的鐵柵前幹什麼?他開始有了動作,從褲兜掏東西,什麼東西看不清。他把抓在手裡的東西扔過來,很準確地落在96號的被單上,一個,兩個……沒了。監獄長的黑影消失了,只剩下越來越輕的腳步聲。等我坐起來,想辨認落在96號被單上那兩個物體的時候,那兩個物體不翼而飛了。原來並不是我一個人獨自醒著,96號也沒睡。他以閃電般的速度把那兩件東西收進了他的被單。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准是兩管大號的白玉牌牙膏!

  ***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

  芸茜再也不會來了!她來不了,也不想來了!以往那種由於徹底的失望、無助、屈辱而達到過的無憂無慮的境界,被芸茜的一次神奇的探監衝垮了!雖然很疲倦,卻經常失眠。人們說老來才會失眠的,我老了嗎?沒有鏡子,洗臉沒有盆,只有一個水嘴子,根本無法看到自己。夜間多聲部的昆蟲的合唱,明確無誤地使我感覺到:夏天已經過去了。秋天正在越過獄牆和層層鐵門、鐵柵,已經開始在拉著我身上的薄薄的被單!

  我再也不渴望夜裡的聲音了,除了囚友的鼾聲,還有豐富多彩的蟲鳴,聽多了,所有這一切都變得聽而不聞,又陷入空洞的沉寂。即使真的再一遍一遍地聽到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樂,我怕也不會像在蝸牛殼裡那樣每一遍都很激動了。因為那時候我還有一個蝸牛殼的世界,還有愛,還有模糊的期待,還有兩個人的自由。一個人處於明知道沒有期待而又偏偏要期待,每一個細胞都在騷動,在這樣的時候,柴可夫斯基也是無能為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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