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六六


  我用摩梭人歌一樣的話向她說:我們相好就像一隻雄鳥和一隻雌鳥飛到一起來了。我給你的是情,你給我的是義;你給我的是恩,我給你的是愛;我給你的是心,你給我的是肝;你給我的是血,我給你的是淚……你為哪樣會向我要這麼多錢呢?這些話她一句也聽不懂。她變得很蠢,一點靈氣兒也沒有了。我不能給她錢,我給了她錢,她算是哪樣呢?還能算是個人嗎?那不成了沒有魂兒的物件了?那不成了不通人性的畜生了?她對我的知情知己的體貼,她的笑容,她的哭泣,她的因為我給她的愛太多的喊叫,她的舔遍了我的身子的小嘴,她的被我留滿牙印的光滑滑的身子,都是可以用錢買的?我喜歡她,愛她,她是我的阿肖,我不能給她錢。

  我告訴她:你知道嗎?你是我的阿肖,你知道阿肖是哪樣?阿肖是朋友,不是一般的朋友,肖是躺下,我們是可以像初生的嬰兒那樣躺在一起的朋友!阿肖麗達!蘇納美,她聽不懂!她成了一個陌生人,不!她成了一個物件,一個無情無義的物件,一個沒心沒肝的物件……為了要錢,她的全家都來了,像一群狗,圍著我狺狺地叫。後來,又來了一群員警,像一群狼,要把我撕碎。

  麗達就在這些狗和狼中間向我喊叫,齜著牙要吃掉我。我只好拿出金磚,銀首飾,珍珠項鍊,一件一件扔到他們腳下。麗達爬在地上,和那些狼、狗像搶骨頭一樣,撿著一顆顆散了的珍珠。我只剩下了返回西藏的路費,我離開了加爾各答。沒有告別,因為偌大個城市沒有一個可告別的人。

  我曾把麗達當做最親愛的人,她願意變成一個物件。在返回的路上,我還遇到過許許多多印度女人、尼泊爾女人、西藏女人,可我再也看不出她們美在哪兒了!她們興許也有像麗達那樣美,興許比麗達還要美,我不要看她們。在你沒有錢的時候,她們都是冷冰冰的對象,都是沒有魂兒的物件,不通人性的畜生,兇惡的狗,吃人的狼!

  在西藏我沒臉去甲錯家,只好把他的骨灰埋在喜瑪拉雅山的山腰裡,念了一千聲佛陀,拜別了他的亡靈,我奔向家鄉!奔向摩梭人的『謝納米』。當我離『謝納米』越來越近,木紮米的容貌就越來越清楚。在我看見湖水的時候,我差不多能伸出手來摸著她了。全世界只有『謝納米』岸邊的摩梭女人是女人,不是物件,是有血有肉的女人,是有情有義的女人,是有恩有愛的女人,是有魂靈兒的女人!是美的女人!只有『謝納米』岸邊摩梭女人當中才能找到真正的阿肖……唉!我回來了!」

  ◇

  「阿烏魯若,木紮米可還會給你開門呢?」

  「不是不會,她……她的『花骨』裡有了人了。我千辛萬苦給她保留了一對鑲寶石的銀鐲子,但我沒有給她。我不能用值錢的物件去把她從她心愛的人那裡引過來,我把那對銀鐲子偷偷丟進了『謝納米』……」

  「後來呢,阿烏魯若?」蘇納美像幾歲的小女孩那樣迫不及待地問,「後來你可找到了你的阿肖了呢?」

  「那還用得著說,我的小則咪!先後有過八個阿肖,我沒送過她們一個物件,你知道,蘇納美,我不是小氣。」

  「我知道,阿烏魯若。」

  「我也沒要過她們一個物件,哪怕是一根帶子。我對她們說:我給你的是心,你也要給我心,只能給我心,這是最寶貴的!」

  「阿烏魯若,你要還是個年輕人,我也會做你的阿肖的……」

  「我相信。」

  蘇納美再也沒有問什麼了,阿烏魯若再也沒有說什麼了,只有八隻馬蹄子不斷對故鄉的路面說:走了!走了!走了!……

  傍晚,他們三個人、兩匹馬,在一個溫暖的山谷裡露宿。

  阿烏魯若把牲口垛子卸下來,升起一籠篝火開始燒茶。羅仁幫著在馬蹄子上拴了腳絆就到溪邊洗起臉來。蘇納美走過來,蹲在他的身邊問他:「阿烏魯若講的故事,你可都聽見了?」

  「聽見了。」

  「你的耳朵真尖!」

  「不是耳朵尖,是山路靜。」

  「我問你,羅仁哥,要是我把心給了你,你可會把心給我呢?」

  羅仁搖搖頭。

  「為哪樣?我不好?」

  「不是。」

  「你沒心?」

  「不是。我的心上綁了一道道的麻繩……」

  「瞎說!」

  「我一點都沒有瞎說。」

  「那你給我說說,都是些哪樣麻繩。」

  「以後吧!以後你在城裡住一個時候,我再告訴你;現在對你說,你也聽不明白……」

  「我笨?」

  「不!我也說不明白。」

  「說不明白?世上還有說不明白的事?」

  「多著呢!」羅仁拉著蘇納美從溪邊走到篝火旁,幫著阿烏魯若煮上包穀飯。在包穀飯沒煮熟之前,茶煮好了,三個人默默地喝著茶。蘇納美不時小聲地自言自語地問著:「世上還有說不明白的事?……」

  吃罷包穀飯,阿烏魯若把毛氈鋪在草地上,三個人並排躺下,阿烏魯若躺在邊上,讓羅仁躺在中間,蘇納美躺在另一邊,和羅仁緊挨著。蘇納美用一件「察爾瓦」蓋在自己和羅仁的身上,阿烏魯若裹著馬褥子,一倒下就鼾聲如雷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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