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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十七

  黎明,「謝納米」上飄著幾朵低低的白雲,五六隻野鴨子貼著湖面飛向彼岸,一隻獨木船泊在湖心裡,一個老頭和一個小姑娘在收昨夜放在水裡的黏網。太陽還在山那邊,深藍的湖裡已經有了一點微紅,像是什麼人在藍墨水裡滴了一滴淡紅色的墨水,漸漸在擴散。

  兩匹馬、三個人打破了湖邊的寧靜。蘇納美離家了!真的離家了!在做出決定之前整個大家庭討論了三天三夜,整個村子的人都參加了討論。反對者多,贊成者少,羅仁成了眾矢之的,一個不受歡迎的人,甚至把他當做拐賣人口的人販子。蘇納美的脾氣只有阿咪采爾知道,反對的人越多她越堅決。即使是火海,她也要跳。最後,她笑瞇瞇地對全家說:「明兒早上我就走了!」好像從來都沒有異議似的。

  誰送她呢?她以前的阿肖隆布聽到信兒趕了十五匹馬來送她。英至沒有馬,願意背著她上路。蘇納美都拒絕了。她只要阿烏魯若送她。阿烏魯若備了兩匹馬,天不亮就起身了,沒有驚動老人和孩子,村裡人也不知道他們會走得這麼早。英至在蘇納美的「花骨」裡睡了最後一夜,說了一簍子一簍子的話,眼淚像雨一樣淋濕了蘇納美的秀髮,勸她不要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蘇納美當然不會聽,早早就把他從床上趕了起來,讓他回家,不許他送。對他說:「趕快再找一個阿肖,最好找一個醜姑娘,不然你會忘了我的。」

  「你放心,你走了,所有的姑娘都是醜姑娘……」

  「我不聽你唱歌,我要你聽話,回去!我要是在路上看見你在跟著我,我可是再也不理你了!回去,回自己的衣社去!」

  英至跺著腳走出蘇納美的「花骨」,順從地走了。

  只有阿咪抱著那只大白貓來送自己的模。阿咪把蘇納美抱到馬背上,跟著她的模走了好遠好遠。她們沒說話,羅仁也沒說話,阿烏魯若也沒說話,只有八隻馬蹄子不斷對故鄉的路面說著:走了!走了!走了!走了!

  快到湖邊的時候,天亮了。在一個高坡上,蘇納美從馬背上跳下來,笑嘻嘻地折了一根松樹枝在路上劃了一條線,對阿咪說:「阿咪!你就送到這兒。這兒高,能看得遠。很久你還會看見你的蘇納美,別再走了。你要跨過這條線一步,你的模就要短壽一年。你要是不喜歡你的模,你就走過這條線往前走!」

  蘇納美咯咯笑著跳上了馬背,用那根劃線的松樹枝狠心地抽了一下馬屁股,馬兒一溜煙地跑了。阿咪抱著大白貓留在那條線的後面,用模糊的淚眼追蹤著那馬,和那馬背上的模。她哪裡知道,蘇納美的笑聲是和眼淚同時流出來的,哭著笑是頂傷心的!

  蘇納美的心裡空蕩蕩的,好像她自己用她自己劃的線割斷了和家鄉的聯繫,那是什麼聯繫呢?未出生的時候,她的臍帶連在阿咪身上,但她那時候所有的神經都是阻塞的,什麼都不知道。現在,所有的神經都是活躍的,她才知道割斷臍帶的滋味,一切親切的感知都割斷了!她恨不得從馬背上滾下來,躺在這塊土地上。在這裡還能看到摩梭人的村落,每一個衣社火塘裡冒出的煙,在村落上空結成薄薄的一層紫色的霧。但她沒有滾下馬來,她的腰必須是挺立的,她的眼睛必須向前看,任眼淚像珠串一般滾落在馬鬃上,她此刻多麼希望英至就跟在自己的身後,或許正在路邊山林裡暗暗地和她並行,英至在暗處能看見她,她卻看不到英至。

  英至太聽她的話了,如果英至忽然大膽攔住她的馬頭,她會再也不理他了嗎?當然不會,她會真的從馬背上滾下來,拉著馬對英至說:「我不去了,我要回去,回到那間你熟悉的『花骨』,再也不出來了,再也不出來了。」但英至沒有出現,英至對她很忠誠,英至是個老實人,即使他來了也不敢露面……想到這兒,她的淚珠連成了線。她沒有擦去臉上的淚,也沒有有意止住它,讓它流吧!路上的風會吹幹的。羅仁走在最前面,從不回頭看一眼。阿烏魯若跟著那匹馱被囊和食物的馬。他是一個最聰明的老人,他的肚子裡裝有那麼多笑話和故事,現在,卻像傻子一樣,耷拉著頭,注視著擺動的馬尾巴梢。

  「阿烏魯若!」蘇納美悲戚地叫著,「阿烏魯若!你為哪樣不出氣呀?」

  「啊!」阿烏魯若用鞭杆子戳了戳滿頭硬如鋼絲似的白頭發,「啊」了一聲,算是出了氣了。

  「給我說點哪樣吧,阿烏魯若……」蘇納美哀求地說。

  「啊!」阿烏魯若又是一聲「啊」,並沒下文。

  蘇納美又等了好幾裡路。

  「阿烏魯若!不講故事,說說你自己的事也好呀!你不是也出過遠門嗎?」

  「可不是,我走得很遠,到過拉薩,還到過印度,加爾各答……」

  「離家的時候你很開心嗎,阿烏魯若?」

  「不!跟你一樣,蘇納美!」

  「後來呢?」

  「後來越走越遠,見到很多希奇古怪的東西,花花綠綠的人,就忘了『謝納米』、衣社和自己的阿肖了……」

  「很快活?」

  「很快活。」

  「不想家了?」

  「不想家了。」

  「我想不出,咋個能不想家了呢?」

  「能,蘇納美!」

  「是嗎?阿烏魯若!給我講講你是咋個快活起來的。」

  阿烏魯若先歎一口氣,從懷裡掏出一根紙煙,點著,長長地抽了一口,吧嗒幾下嘴之後說。

  「我離家的時候只有十七歲。有過一個阿肖,叫木紮米。她捨不得讓我走,我可是一點留戀也沒有,瞞著全衣社的人偷跑出來。一個過路的藏族趕馬漢子甲錯告訴我:外邊也有女人,就像外邊也有鮮花一樣,外邊的女人更好耍。誰知道,一上路我就後悔了。後悔是沒得用的,我答應了甲錯。我幫他牽牲口,他管我吃喝,上拉薩朝佛,讓活佛摸一摸頂門心,可以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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