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六一


  這時外婆的身子搖晃起來,在女兒的攙扶下才能站得住。一閃念之間,她想:為什麼當時沒有把它砸碎呢?她當然不敢砸得再碎些,即使讓她自己死,她也不敢那麼做。——『這是不是你昨兒半夜裡丟到垃圾箱的?告訴你!我們今天不需要你的口供!沒有口供照樣定罪!你半夜三更夾著包袱上街,騙我,說是托人給女兒往幹校送衣服。你托的那個人姓什名誰?家住哪裡?你說得出來?你前腳出門,我後腳跟上。革命同志警惕性很高,一眼就看出你一臉鬼,滿肚子鬼,磕磕絆絆,東倒西歪,一句話,我啥都看在眼裡了!在你那反動腦袋瓜剛往枕頭上一歪,我已經一片一片地把他老人家請回來了!同志們!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同志們!你們知道我是多麼難過呀!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今天,還有這麼兇惡的階級敵人沒有被挖出來!毛主席是全世界人民的領袖,是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誰危害毛主席全黨共討之,全民共誅之,全人類共殺之!你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張二嫂的聲音越來越高,最後那個『也』字一下就翻了兩個八度,就像用鐵片劃玻璃的聲音那樣刺耳。群情激憤,口號連聲:『萬歲!萬歲!萬萬歲!誓死保衛毛主席!』

  外婆癱倒在女兒腳下,還是那位公、檢、法聯合革委會的代表有政策水準,用一雙手輕輕地就把口號的狂濤壓下去了。——『扶她起來!讓她坦白交代!交代她的犯罪經過,動機和指使人……』外婆被女兒扶起來,又是眼淚又是鼻涕。——『給她一杯水。』這位代表的政策水準更顯得高了。外婆沒有喝,她號啕大哭地說:『我坦白,我交待,我罪該萬死!同志們!』立即遭到很多人的斥責:『誰跟你是同志!』——『首長們!這不是我幹的呀!這是……玲子……玲子她闖的禍。她不懂事。她是個吃屎的孩子!孩子無罪呀!』張二嫂勃然大怒:『好哇!你把罪責推到孩子身上,真是個老狐狸!』政策水準高的那位一揮手,張二嫂立即閉上嘴。——『可以!既然你說是孩子幹的,那我們就問問孩子!玲子呀!你外婆說毛主席寶像是你打碎的,是不是呀?』

  玲子一直都在用她那雙大眼睛環視著每一個人。她從沒經歷過這場面,先是覺得害怕,後來又覺得很有趣。這些大人還會用那種奇怪的聲音說話,用那種奇怪的、神秘的眼睛看人,都那麼重視她,所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長時間的、耐心的等待。外婆全身都是僵死的,只有眼睛專注地盯著她,閃著一種乞憐而又絕望的光。媽媽那既親愛又怨恨的目光凝固在她的小嘴上。玲子蠕動了一下小嘴,出人意外地笑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說:『你們說的是什麼呀?』那位公、檢、法的權威人士連忙用手勢給她進行一番細緻的解釋,包括它的高矮,它的原料……但玲子回答說:『不即(知)道。』真是急死人!外婆突然醒悟過來,對她說:『玲子!就是毛爺爺!』

  玲子明白了,有點羞澀地笑了,右手小拇指戳著臉上的小酒窩說,『毛爺爺是我打碎的。我給他戴帽己(子),一碰,就掉到地上了。外婆不讓我告訴人。』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就轉向了外婆,外婆又是一陣旋暈。那位權威發話了:『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實事求是。案情已經很清楚了。主犯是玲子,同謀是郭郝氏,郭雲玲——玲子的生母也負有管教不嚴的責任。判決如下:郭雲玲免予刑事處分,交原單位給予行政處分:郭郝氏在群眾監督下掃大街,以觀後效。郭玲子罪行嚴重,手段惡劣,雖然她態度較好,主動交待。但是!』——他嚴厲地把目光掃過每一個人,好像每一個人都是罪犯,然後繼續說:『這樣的滔天大罪,對誰也不能饒恕。不管他的地位有多高,資歷有多深,黨齡有多長,對革命的貢獻有多大,……』最後,他的目光惡狠狠地落在玲子身上。『年齡多麼小!堅決予以制裁!對於她,不判刑不足以乎民憤!在量刑上可以從輕。茲決定判處郭玲子徒刑二年,立即執行。』

  他的話剛落音,戶籍警劉同志上前一把將郭雲玲懷裡的玲子抓了過來。玲子尖叫著亂踢亂打。不知道外婆哪來的膽量,撲過去抱住玲子,大聲說:『抓我!是我的罪,是我幹的!』郭雲玲也叫著:『讓我去坐牢,讓我替孩子去坐牢,反正在幹校跟坐牢也差不了多少。』權威人士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們知道法律的嚴肅性嗎?我們的原則是穩,准,狠!打擊的是真正的罪犯!哪朝哪代有冒名頂替去服刑的事呀!?』郭雲玲請求地說:『讓我陪她去坐牢吧!我陪她,比我在幹校裡成天見不到她還舒服些,求求你!求求你!照顧照顧我!』權威人士用拳頭支著腦袋,像羅丹的雕塑《思想者》那樣思想了三秒鐘,很有魄力地一揮手:『可以!』從此,也就是一年前,咱們監獄裡就有了一個由媽媽跟著坐牢的最小的女犯。」

  A說:「你這一口氣真長,不渴的慌?」

  「你給我一碗水!」

  「我只有一泡尿。」

  「你掏出來,你只要敢掏出來,我就敢喝。」

  B說:「算了,別扯淡了!E,你又沒看見,怎麼會說的這麼圓?你肯定添了不少油,加了不少醋!」

  「口頭文學嘛!可玲子就在咱們大家眼前,還有玲子媽!說明最重要、最關鍵的情節一點醬油醋也沒加!不容你不信!」

  C嘆息著說:「可也是!人就在咱們眼面前……」

  D說:「就是不在眼前我也相信,這不是很平淡無奇的事嘛!據說關在玲子那個牢房裡的都是同案犯!」

  「同案犯?」A對E說:「你在講案情的時候可是沒提到別人呀!」

  E說:「老D說話概念不清,她們哪是同案犯呀!應該說:她們都是同一性質的案件。」

  B說:「E,說說,什麼叫同一性質的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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