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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98號的耳朵真頂用。立即我們都像小白兔似地把耳朵豎起來了。98號的背後正是10046號牢房的那五位:A、B、C、D、E。那位E正在小聲有聲有色地講著。說起來也真怪,人的各個器官的潛力到底有多大,誰也說不清。那麼多小鐵錘砸石子的聲音,那麼多竊竊私議,加上人間傳來的自由樂句般的聲音,但我們的耳朵一旦豎了起來,便像雷達掃瞄一樣,很快就找到了我們捕捉的音響信號,而且像加了「杜比」裝置,其餘的聲音都被當做雜音濾去了。E說:「……總算搞清楚了,我把左右兩邊聽到的加以聯繫,去蕪存菁,去偽存真……」

  D壓低嗓門插了一句:「你要是早懂得去蕪存菁,去偽存真,我不是就不會進來了嗎?」

  E說:「你們到底要不要聽!D!你算什麼老賬呀!我不講了,聽你的!」

  A、B、C一齊說:「聽!聽!說嘛!賣什麼關子!」

  E說:「說當然可以,別插話。」

  「毛病還不少!」

  「……這個小女孩叫玲子,六周歲零四十五天半,……」

  「得了吧!」又是D。

  「準確!我追求準確。在她五周歲生日那天晚上,外婆為了給她煮一個雞蛋在廚房裡忙乎,小寶貝一個人留在房裡玩,學外婆折紙。外婆剛剛把煮熟的雞蛋往冷水裡浸,只聽見『撲啦塔』一聲響,外婆以為熱水瓶被小玲子敲碎了。這個小祖宗啊!熱水瓶膽正缺貨,怎麼了得啊!誰知道她進房一看,腦子嗡的一聲響:小玲子闖的禍可是太大了!外婆這時候真巴不得小玲子敲碎的是一個熱水瓶,可就不是!……毛主席的寶像成了一堆碎石膏片。小玲子站在一邊,手裡拿著個紙迭的船形帽子,像是別人闖了禍那樣說:『看你,看你,闖禍了吧?』

  外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才醒悟過來,手撐著地爬起來閂上房門,哆哆嗦嗦找出一張紅紙,小心翼翼地把石膏碎片撿起來,嘴裡不住地請罪,包成一包,塞在床底下。然後再把小玲子抱在懷裡,貼著她的耳朵邊說:『玲子!你怎麼什麼都沒打碎,偏偏把他打碎了呢?』玲子理直氣壯地大聲說:『我又沒想打碎東西,我是想給毛爺爺試試這頂帽子,我怕他冷。』外婆慌了神,想捂玲子的嘴,結果摀住了她的眼睛。玲子的聲音反而更大了。外婆這才發現她自己的錯誤,把手往下移。『玲子!這可不能說呀!說出去可是不得了呀!你爸爸在新疆勞改,你媽媽在幹校,外婆的成份也不硬實……』

  小玲子用小手把外婆瘦骨嶙峋的手從自己嘴上硬扯下來,小聲問:『什麼叫成份呀?』外婆歎了一口氣:『你別跟我打岔。你聽著,千萬別說出去。』小玲子顯然也知道其嚴重性了,點著小腦袋瓜說:『外婆,我不說出去。可毛爺爺咋辦呢?』外婆說,『這你就甭管了,我會處……不!我會……反正你甭管,外婆會幫你向毛主席請罪……會……』她找不到任何一個合適的詞來把這件事說清楚。說著,她幫小玲子脫了衣裳,把渾身哆嗦的小人兒塞進被窩裡。外婆坐在床沿上,一邊拍著小玲子,一邊嘰嘰咕咕地向毛主席請罪。小玲子很快就睡著了。

  小玲子一睡著,老外婆就開始行動起來,從床底下拿出那包石膏片,往菜籃子裡一擱,挽著籃子就要出門。一想,不對,這時候挽著菜籃子出去,鄰居看見能不起疑嗎?不行!她重又放下籃子,拿起垃圾箱,把那包石膏片放進垃圾箱,剛一放進去就意識到這更為不妥,良心上過不去。怎麼能把偉大領袖放進垃圾箱裡呢?雖然現在成了石膏碎片,它畢竟曾經是他老人家的寶像呀!萬一被人看見,一翻騰。得!不是剮刑,也是槍斃。這可難為老外婆了,她真想放聲大哭一場,可又不是哭的時候。想罵自己的女兒一頓吧,女兒遠在幹校。她也夠苦的了,而且什麼也不知道,怪不著她。要是我怪她不該生玲子這個女兒,她也會怪我不該生她。

  最後,她實在沒辦法,拿了個包袱皮包了幾件衣服,把碎石膏片夾在衣裳裡走了出去。她剛跨出門就撞上鄰居張二嫂,嚇得老外婆的心『格登』一跳,想閃身回來。張二嫂是街道革命委員會新選的治安委員,警惕性何等的高。『玲子她外婆,半夜三更還出門呀?』『是的,她二嬸子,玲子媽有個同事明天一早回幹校,我想著給她捎幾件衣服,晚是晚了點,想想還是跑一趟。』『玲子睡了?』『睡了。』張二嫂的手一邊裝著親熱一邊往包袱上捏了一把。老外婆的魂都嚇飛了,好不容易把自己穩住,從張二嫂身邊走過去。老外婆在街上像遊魂似地走著,經過好多垃圾箱,她都不忍心扔。城裡又沒有一條河,河水總是清淨些。

  下半夜,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偶爾有條狗從垃圾箱裡穿出來,嚇得老太太直念觀音菩薩,念到第三遍時才知道自己又犯了罪,連連掌自己的嘴,改念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怕鬼出鬼,像真的鬼打牆似的,老外婆轉來轉去還在自己家門口的附近。再不回去天就要亮了,夜不落屋,張二嫂盤問起來更說不清。眼前就是一出門就在街角上遇見的那個垃圾箱,此時不扔,更待何時?倉皇之際,她把裹在包袱裡、夾在衣服中的石膏碎塊抖進垃圾箱。四顧無人,就像扔了一枚炸彈那樣,一溜小跑,回了家。家門口沒人,開門進屋,玲子還沒醒、謝天謝地!可扔掉了!——罪過!罪過!是不能這麼說的,可應該怎麼說呢?她找不到合適的詞兒。

  外婆和衣睡了,嘴裡念叨著:毛主席呀毛主席!明兒上街再買一個寶像回來。不對!是請一尊,請一尊寶像回來,請您老人家歸位……她的心漸漸安了下來,一閉眼再一睜眼太陽已經老高了,爬起來給玲子穿衣服,洗臉,梳頭,開收音機。收音機正在唱《北京有個金太陽》。再出去排隊拿牛奶,再去買菜,又排了三個隊才買到三樣菜:白菜、豆腐和雞腳爪。只能買到雞腳爪而買不到雞肉。

  連雞脖子也買不到,雞肉到哪兒去了呢?雞腿呢!令人費解,是鄉下人不養雞,單養雞腳爪?那不是出了怪了嗎!有人說雞肉裝了罐頭,可雞罐頭到哪兒去買?國內買不到,支持了亞非拉。什麼叫亞非拉?就是亞洲、非洲、拉丁美洲的意思。原來雞肉去執行如此重要的外交使命去了!為世界革命而光榮犧牲!那麼雞腿呢?雞腿進了特供點。何謂特供點?特供者特殊供應也,點者一點點也。可這一點點供應誰呢?當然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嘍!能稱得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有幾個呢?當然很少,所以稱為點,一點點。中央一點點,省裡一點點,地區一點點,縣裡一點點。既然雞腿只為一點點,為什麼雞腳爪這麼多呢?雞腳爪不是從雞腿上剁下來的嗎?不能說十雙雞腳爪長在一對雞腿上呀?……」

  E正說得起勁,A把一塊小石子準確地丟進他的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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