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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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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號!」有人沖著我叫。99號是叫誰呢,我明明是809999號呀!一個年輕人指著我。由於屋子太小,他的手指幾乎戮著了我的鼻子。顯然是在叫我。 「喂!99號!就是叫你哩!」 「啊!」原來還可以簡稱,舍去前面的四位數,如果是私人存款數,可就太虧了。 「啊什麼?要回答有!有,就是說在這間牢房裡還有你這麼個人,沒有跑,也沒有死。聽著,99號!」 「有!」 「這不就對了嗎。為什麼進來的?」 我為了怕他們看不起我,欺侮我,我大言不慚地回答說:「雙料,美國中央情報局特務,臺灣蔣幫特務。」 「太一般化了!」他笑了,我發現他胸前的號碼是809998。他笑得就像一個多月的小鴨子叫,怪好聽的。「你知道俺是什麼人嗎?」 「不知道。」 「他是何許人?」98號指著97號——一個面色蒼白、眉清目秀而且有點羞澀的年輕人。 「不知道。」 「他是何許人?」98號指著96號——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一臉睡不醒的倦容。 「不知道。」 「他是何許人?」98號指著95號——一個只有十五歲的男孩,囚服的袖子過長,擺著,就像京劇演員穿的古代服裝的水袖。 「不知道。」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別以為你很了不起!這位97號,別看他貌似文弱書生,聽見別人說句粗話還會臉紅,他可是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就是曾經手執原子彈企圖爆炸H城的特大反革命!」 我忍俊不已地笑了,別挨駡了!不是瞎逗嗎!原子彈能用手拿嗎?拿得起來嗎? 「你不相信?」98號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狐疑。「他就是因為這事進來的,不信,你問他本人。」 沒等我問,97號的臉變得緋紅,抿了一下嘴,面頰上現出兩個可愛的酒窩,說:「是的。」 「有五年多了吧?」98號問他。 「五年零三個月零四天。」97號記得很清楚。他從貼身處摸出一張迭得很小的報紙遞給我,我小心翼翼地展開。《革命造反報》頭版頭條紅字通欄標題印著:「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我市破獲特大要案:反革命暴徒馮敏曾在一96二年手持微型原子彈,企圖爆炸H城!」 整整兩版,生動地描寫了一個年輕大學生如何與蘇聯留學生娜塔莎勾結,在明江大橋的第五根橋墩下,接受蘇修製造的微型原子彈一枚,企圖在國慶日引爆。娜塔莎代表蘇修政府給予酬金十萬盧布。為了日後便於聯繫,娜塔莎還給他留下紐扣電臺一座。後來由於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洪福,遙控引爆裝置受潮失效,未能得逞。 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興起,革命造反派的戰友們,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用毛澤東思想的望遠鏡、顯微鏡照出了這個妖魔鬼怪的原形,逮捕了這個危險的敵人。據猜測,原子彈已沉入江心,正在打撈之中。紐扣電臺由該犯之母吞入腹內,革命的醫務工作者對其母進行了剖腹搜查,未獲。估計,很可能已隨糞便泄入廁所之中。糞管所的革命造反組織表示,他們將跟蹤追擊,一定要拿獲歸案……云云。 「怎麼樣?」98號問我。 「這樣看來,我太一般化了。」我完全相信這是真的。因為我的罪名是依據批判稿定的,這麼兩大版鉛印的報紙,當然是更加可信的根據。 「96號也不簡單,他進來的時間不長,很有學問,在文化大革命中出版過一部重要的作品,你可能聽說過。」 「什麼作品?」 「歐陽氏自我批判大辭典……」 「好漢不提當年勇,」96號自己說話了。「那本辭典如果不是因為紙張來源緊張,印數可以和毛主席語錄不相上下。」 「我聽說過,好像在某一張造反小報上看到過征訂廣告。這不是一件宣傳毛澤東思想的大好事嗎,而且你又如此有遠見,怎麼會進來了呢?」 「不敢當,如果真有遠見就不會進來了,學問還是不夠,恰恰是缺乏遠見卓識!只怪我在這部大辭典的增訂本裡大量引用了林彪的話,做夢也想不到,這個黨章憲法裡都規定好了的法定接班人會倒得這麼徹底,不是九十度,而是三個三百六十度加九十度。他的垮臺就使我奇妙地成為鼓吹反革命野心家林彪的吹鼓手,為林彪復辟登臺鳴鑼開道的陰謀家。不認罪行嗎?不服罪行嗎?白紙印黑字,我心甘情願地認罪服罪,心服口服,連腳巴丫子都服。中國有一句格言: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言之不謬也!」 95號——那個十五歲的小孩是個什麼人物呢?他翻了一個身,把臉貼著牆。 「他是個大叛徒……」 「什麼?他是個大叛徒?」我不是個大驚小怪的人,可也不得不喊叫起來。 「一九三八年,他從延安逃到西安,轉道武漢投靠國民黨,參加中統特務組織,叛變革命,出賣黨的機密……」 「你是在說單口相聲吧?」 「我怎麼是說相聲呢!我是在介紹情況。」 「一九三八年他還沒出生呢!」 「我也知道他還沒出生。我知道,你知道,都沒用。並不等於抓他進來的人也知道……」 「你說的是誰?」 「張國燾。」 「張國燾?他是張國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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