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
二九 |
|
我有時也會產生古先賢那種反躬自省的情緒。這當然和現今中國流行著的自我辱駡、解脫自己、自欺欺人式的檢討不是一回事。現今的檢討是為了向有權者屈服的表示,大多是因為忍受不了酷刑、桎梏和孤獨。當然,也有人是為了討好、效忠。古先賢的反躬自省是在毫無壓力的情況下,以自己可以或必須接受的道義或道德規範為尺度的對自己的檢查,我對我自己提出的最大一個問題是:「我現在不是在逃避嗎?」 「是的一我承認。我是從中國歷史上最大的一次內亂的戰場上潰逃下來的一名逃兵。」 「為什麼要當逃兵呢?逃兵多麼可恥呀!」 「我已經不那麼重視某些聽來刺耳的詞句了,我不想戴那麼多觀念的鐐銬!已經是囚徒的人,還要戴那麼多鐐銬?我現在真的不知道我是誰的兵,我這個兵應該進攻什麼。尤其是連進攻的自由也被剝奪之後,即使是盲目攻擊也不可能了。何況我是那樣困倦!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為什麼?難道真的是為了讓中國的田野上長滿社會主義的草嗎?以後怎麼辦呢?是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自然而然地生出一副牛的胃,每個中國人吃了一肚子草就半閉著眼睛細細地反芻?什麼是我們的光輝勝利?「我們」的含意是什麼?什麼是敵人的失敗?「敵人」的含意是什麼?什麼是榮譽?什麼是羞恥……我全都不知道,所以我也不那麼沉重了,聽來光彩的觀念已不是金項鍊和玉鐲那樣可愛了,統統都是鎖鏈和鐐銬!」 「可你採取的手段很惡劣呀!裝病,欺騙!」 「怎麼了?」 「欺騙!」 「這不是很正常嗎!」 「很正常?!」 「不僅正常,而且非常合潮流。」 「潮流?」 「對了,潮流。如果整個金碧輝煌的大背景只不過是紙糊的佈景,我本來就在一出角色眾多的滑稽戲裡扮演一個不得不扮演的角色,來一個小小的即興的插科打諢,不是和劇的基調很統一嗎!而且我又絕不妨礙任何一個同台演出者的天才的發揮和劇情的發展,自然而諧調,就像原作者早就寫進劇本裡的一個細節,為什麼不可以?」 「你怎麼能認為大背景都只是紙糊的佈景呢?這明明是古老中國的大好河山呀!」 「不!我覺得它比佈景更虛幻,我常常在陽光下會把一種最流行、最鮮豔的色彩看成黑色,而陰影反而是刺目的光。」 「那只是你個人的幻覺吧!」 「不!我相信許多人都和我一樣。」 「真的?」 「真的,只不過他們時時都在用既定的理性認識來調整自己的感覺。」 「你為什麼不能用既定的理性認識來調整自己的感覺呢?」 「我已經從小白鼠的轉輪上跳下來了。」 「什麼?」 「就是那種專門為小白鼠設計制做的轉輪,它一鑽進去就瘋狂地跑,用它的四隻小爪子拚命地蹬,它以為自己已經是飛快地前進了。其實,它一直都在原地,只是那轉輪在飛快地眼花繚亂地旋轉,它自己無法再鑽出它自己使之旋轉的轉輪了!有些小白鼠一直到精疲力盡,蹬不動那轉輪的時候,才從轉輪裡滑下來。有些一直到咯血而死,自己的生命力使之旋轉的轉輪還在旋轉。」 「這真是一種殘酷的遊戲。」 「很殘酷,誰也逃不脫這轉輪,包括那些設計製作轉輪的人也不可避免地鑽進去,因為他要給別人做示範。當轉輪旋轉起來的時候,他們明知道這是他們製作的精巧的圈套,只能在原地飛跑,但他們為了證實這是在進步,在飛躍,他們不能停下來,也停不下來了。他們也為自己製造的速度迷惑住了,他們變得更加歇斯底里。那轉輪本來的形象變得模糊不清,一種慣性力推動著、刺激著不得不飛快彈動的腳和極度興奮著的神經繼續蹬繼續蹬,一直蹬到轉輪破裂,或者他們自己的心臟破裂……我慶倖自己已從那轉輪上活著跌落下來。」 我常常偷偷走到視窗,我在黑紙上挖了一個小圓洞,像是一個堅守陣地的槍口。我就像一個沒有擦去臉上油彩的小丑,躲在佈景背後,在佈景片上挖一個小洞看著我剛剛退出的那舞臺,去觀察自己曾經像穿紅戴綠的猴三兒玩的那些把戲。肉麻當有趣,殘暴當勇敢,虛偽當恭敬,尿當眼淚,糞團當丹藥……真是一種絕妙的享受,同時,可以從哲理的高度取得極為珍貴的人生經驗。不間斷地熱烈擁護,不厭其煩的卑微透頂的感恩戴德,朝朝暮暮的伏地懺悔……每天早上六點鐘,芸茜還在屁股朝天地昏睡,我躡手躡腳地光著腳走到窗前,通過那個槍口去射獵那部長劇中的華彩段落。 六點鐘,準時極了,那個提著菜籃兒的老婆子走過來了,赤腳拖著一雙解放鞋,(解放!多光輝的詞兒啊!)頭上歪戴著一頂軍帽,(能夠上天安門城樓上檢閱紅衛兵的大人物都戴這種軍帽,儘管其中有些人並不服現役,這種軍帽就像神仙頭頂上的光環一樣,能顯示出神聖性和純潔性。)胸前拄滿了毛主席像章,就像一個蘇聯元帥。我不由得耽心這老婆子會由於這些金屬塊太重而墜折了她那已經很彎了的腰。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