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二三


  一陣突如其來的興奮使她拉不住座下的鹿。她一直都覺得自己在等待著一個男人,但沒想到有一個王子般的男人在等待著自己,他是那樣英武而又彬彬有禮。那些赤身露體的男人太粗魯了,雖然她想到過一切男人在自己的阿肖面前都是那樣。她更喜歡何底古這樣,何底古與眾不同。善解人意的鹿向何底古奔去,近了!很近了!她扔了手裡的弓箭,在何底古面前跳下鹿,投入何底古的懷抱,何底古抱住她。她覺得自己突然變得很高了,她的頭正貼在高大的何底古的肩膀上,她學著何底古擁抱自己的樣子緊緊擁抱著何底古。

  她看見英俊的何底古漸漸閉上了眼睛,她自己也慢慢閉上了眼睛。她想起阿咪說過的話:「愛和懂得愛才會有快樂,不愛是不會有快樂的。」這就是愛吧!我懂得了愛。阿咪還說過:「單單靠教是教不會的,還得你自己去身受。」現在不就是在靜靜地身受嗎?把過去都忘掉,把五光十色的世界關在眼皮以外。她身受到哪樣了呢?一陣從體內迸發出的火焰,不!她覺得又不像是火焰,像是一般溫熱的泉水流過自己的全身,不!不!不是流過全身,而是流過整個靈魂,肉體和靈魂都由於這股暖流的熨燙而顫抖起來。她不願睜開眼睛,她感到何底古也像自己一樣顫抖著。她自己對自己呻吟著說:阿咪!我愛!我懂得愛……

  驀地,她覺得自己的肌膚上有一種異樣的光滑的感覺,她睜開眼睛,她看見何底古也是赤條條的,自己擁抱的竟是一個白淨的光身男人。她急忙推開他,才看見自己也是赤裸裸的。她不知道自己為哪樣會是這個樣子,啥時候脫掉的衣服;沒脫,衣服為哪樣會不在身上?何底古猛地又抱住她,她驚醒了。

  阿咪吉直瑪和格塔站在她面前,太陽已經在樹梢上露出半個臉笑了。千萬束光從枝葉間斜射進來。她羞得不敢看自己,怕自己在陽光下是個一絲不掛的姑娘。當她確切感覺到自己身上還穿著衣服的時候,她才爬起來,揉著朦朧的雙眼。同時,她還發現自己在山峰下是那麼小,那麼不起眼,像一隻披著荷葉的小老鼠。阿咪吉直瑪高高的身材,自信並散發著無窮誘人魅力的眼睛,敏捷而有彈性的一雙長腿。別說男人,就是小蘇納美也受不了。

  格塔的流露著愛和珍惜的目光一直都在直瑪身上滑動。直瑪用手理著腦後的沉重的發飾,慵懶而嬌媚地瞟了格塔一眼。格塔用一隻手輕輕地、像抓起一隻小貓似地把蘇納美抱上白馬:「你自己騎吧,我和直瑪騎另一匹。」他說著跳上紅馬,彎下腰來向直瑪伸出雙手。直瑪咯咯笑著,縱身跳到格塔懷裡,格塔緊緊地摟住直瑪。他用穿牛皮靴的腳跟磕了一下馬肋,紅馬昂首嘶叫一聲飛奔起來。

  蘇納美沒有讓白馬跟上去,緊緊地勒住韁繩,讓它馱著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山去……她確確實實是從雲端裡墜落在草地上了,她頭頂上的天空突然陰沉下來。她咬緊牙關,忍住,不讓眼眶裡的淚流出來,她決心要讓淚水倒回去,或是在眼眶裡乾涸……她對自己說:「我是個穿裙子的女人了!」

  §八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

  我……真他媽的倒楣透了!一直到汽車馳進市區終點站,他們才把我嘴上的毛巾解開,松了綁,並把我推下汽車。我為了試試喉嚨還能不能講話,使勁喊叫起來:「你們怎麼敢?怎麼敢這樣對待我?你們……?」

  我能聽得出,我的聲音仍然很響亮,發聲器官並未失效。但誰也不理睬我,乘客們各走各的路,司機、售票員鎖上門走了,好像我果真變成了啞巴,我聽到的我自己的聲音是不存在的。他們就這麼對待我,他們敢,我能咬掉他們的耳朵?!但我必須讓他們知道,我不是瘋子,我只是肺結核,正確而坦白地說,只是假裝可能患有肺結核。

  這後一層意思當然不能露,我大叫著:「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實事求是!」先念了毛主席語錄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否則他們會反問我:你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是什麼態度?——這一問我就得卡殼。「我進城來看的是肺病,你們把我當精神病人捆起來!你們簡直是無法無天!」所有的當事人都好像沒聽見我的聲音,只有與這件事毫無關係的過路人,才停下來笑嘻嘻地看著我。他們一定認為我的話很可笑。我竟然會站在一個無法可依、無天可呼的國土上呼法籲天?一想到這兒,我自己辛酸地笑了。管它呢!進城的目的達到了!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然後用腳搓了搓,途中遇到的不愉快算是到此結束了!擠過了一座「窄門」。

  ***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

  我記得我第一次來找她的時候,就是站在這棵樹下,從這個角度去窺測那扇窗戶的。看不見一線燈光,完全無法判斷她在還是不在,是她一個人在,還是有一個另外的什麼人。我這個鄉巴佬還能按照她告訴我的地址找到這兒,並判斷出三樓那扇貼著黑紙的窗戶裡就是她的蝸殼。我像騰雲駕霧般惘然地走上樓梯,在她門口站定,想聽聽門裡的動靜——什麼也聽不到。想從鎖眼兒裡看看,她居然連鎖眼都堵死了。

  我敲敲門,很久才開了一個縫,流泄出一窄條燈光,門雖開了,還掛著鏈子。她大概認出了我,她摘了鏈子,拉開門。我原以為這次的會見會出現一個電影、戲劇式的優美場面,她會吃驚得大叫起來,我會激動得不知所云,低著頭不斷在地上搓著鞋底。結果,完全不是那樣。她也不吃驚,我也不怎麼激動。她好像料到就是我,皺了一下鼻子,伸出一隻手:「喂!快進來呀!瞧你那副傻樣兒!」

  我被她輕輕一拉就跨進了她的蝸殼。

  「請坐!」

  可往哪兒坐呢?屋中間擺著一張破鐵床。鐵床上堆著從來都不需要迭的被褥。她已經坐在床上了,抱著枕頭,像抱著一隻灰貓那樣。我環顧四周,再也沒什麼好描述的了。可以用古人那句「家徒四壁」來一言以蔽之,完結。她看出了我的失望情緒,撇了撇嘴,站起來扯了我一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