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此時,我又想起死去了一千七百多年的諸葛孔明先生,真沒出息!我看見劉鐵梅和余壽臣交頭接耳地討論著什麼,可到底是什麼,我從口型上根本看不出。隱隱約約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只是聯成一片的音響,分不清經緯來。使我心發怵來手發麻,耳朵眼兒裡吱吱響。他們肯定是在議論我,他和她用眼角的餘光不時交替地向我射擊,點發,而不是連發。突然感到我的兩腋之下有兩條冰冷的小蛇蜿蜒爬向褲腰,我嚇得幾乎尖叫起來。伸手一摸,原來是兩行冷汗。一陣虛驚之後,又是忐忑不安的等待。

  我想,在被告席上等待宣判的罪犯也不過如此了!劉鐵梅走過來,猛地抓住我的手腕。——給我戴手銬?——她重又給我捆上了血壓計,我就像失去了武器的戰俘一樣,把生命交給了敵人,任其處置。這樣一來,反而不怎麼恐懼了。我和她一同看正在上升的水銀柱,我對於多少度是正常,多少度是不正常完全無知。她量完以後向余壽臣做了一套複雜的手語,像聾啞人那樣,既快又連貫,使你無法猜測。她解下血壓計,裝進鐵盆,蓋好。然後極為莊嚴肅穆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對党要忠誠老實。」

  我重複著念了一遍。世界上所有的牧師都代表耶穌,在中國一切具有政治優越感的人,不論是否共產黨員,都代表共產黨。我老實巴交地在「黨」面前說:「我記得這教導。」

  「你在來醫務室之前,進行過劇烈運動嗎?」

  「沒有……」

  「沒有?」她的眼睛睜大了一倍。

  「沒有!」我的聲音也提高了一倍,真是福至心靈,一下子想起李玉和在鳩山面前的樣子,活學活用樣板戲還真有效。她的聲音反而小了。

  「再說一遍!」

  「沒有!向毛主席保證!」我完全懂得理直氣壯的道理了。

  「好吧,你回去吧!」

  釋放了?無罪釋放?

  「現在還看不出什麼,你不是在放牛嗎?」

  「是的……」我眼巴巴地看著她,希望她能給我一張病假條,就在農場內休息休息也好呀!不能全休,半休也可以呀!

  「可以照常勞動,注意營養。」

  我再一次表現出我的機智,不失時機地說:「能不能給我一天假,進城買點營養品?」

  「把錢交給我,讓管理員給你帶。」

  「那……」我總不能白費這麼多心機,白流這麼多汗,白受這麼大的驚嚇呀!我連忙說:「給我開幾頓病號飯吧?」

  「可以!」很痛快,她給我居然開了一張為期一周的病號飯,拿了點B12,算是把我打發走了。雖然病號飯只不過是一碗麵條,在客觀上,它證明我進醫務室不是無事生非,而是事出有因。在主觀上,我幾乎等於絕處逢生,小試鋒芒。但這一仗打得真累,三天都沒精打采,真的病了。從另一方面講,總算進行了一次火力偵察。對於余壽臣和劉鐵梅,有了一點感性認識。不由得我的紅衛兵習性復發,想起一句最高指示來:「在戰略上我們要藐視一切敵人,在戰術上我們要重視一切敵人。」看來,他倆並非三頭六臂、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神人。醫務室也不是一座攻不破的堡壘。

  當我正在苦苦思索、全身心地謀劃一個進城之路的時候,農場裡發生了一件與請假有關的大事。主角是我的鄰鋪兼同行,前化學教授桂任中。在敘述這個故事之前,得先介紹一下這位長者。此人年已六十。所謂鄰鋪,就是晚上睡覺,和我緊緊貼近,所謂同行,就是我和他同是放牛郎。我每天夜裡都得聽他那淒慘的夢中呼叫,那完全不是人的聲音,像夜半竹篁中被風吹出來的鬼叫。即使是他本人,在惡夢之外,他也無法發出這種使人索索發抖的聲音。

  他的妻子瓊,是一個比教授小十多歲的嬌小玲瓏的美婦人,是一個有一半華人血統,四分之一黑人血統和四分之一白人血統的夏威夷小姐。1965年和桂任中一起從美國返回祖國。她對在一96六年突然發生的事情驚慌失措。她的安考兒(這是桂任中的英文名字)被抓走了。一切書籍、化妝品、地毯和昂貴的時裝全部被付之一炬。她被掃地出門,棲身在樓梯下一間用來堆放掃帚拖把的斗室裡。

  為了適應革命的潮流,她用一床雪白的俄國毛毯向人換了一套草綠色的軍裝,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她那副怪樣子,天然鬈曲的棕紅色的頭髮總也塞不進軍帽,塞進去了,又流了出來,惹得紅衛兵手裡的剪刀嚓嚓響。她到處求告,告訴一切人,她的安考兒無罪,不是間諜,他在美國的時候如何懷念故國,如何哭泣,如何向她讚美祖國的黃河、長江,「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們從很遠很遠的美國來,為了掩人耳日,取道日本,這些不都是最好的說明嗎?」但誰也不給瓊以絲毫的信任。因為瓊和她的安考兒來自一塊最骯髒的土地,來自世界上最反動、最不能信任的人群之中,美國人中間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中央情報局的特務。

  後來,瓊聽說有一個新近青雲直上、權力很大的人,他的一句話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政治身份,對安考兒也不例外。瓊經過很複雜、很艱辛的尋訪,終於找到了那位要人。他胖而矮,年過半百,嘴唇突出,說一聲「這個……」就要喘一口氣。他喜歡在坐著的時候把脫了鞋的腿也搬到沙發上去,像彌勒佛似地盤著腿,雖然在搬每一條腿的時候都要讓警衛員幫忙。第一次瓊和他見面的時候,他不許瓊走近他,可能怕瓊的身上帶有美帝國主義的細菌。在距離他八米之遙的地方,她被掛短槍的警衛擋住了。他聽完瓊聲淚俱下、結結巴巴、有時還夾著英文單字的申訴之後,半晌什麼話也沒悅。瓊在這個要人的臉上看見了一雙驚愕和癡呆呆的光亮,一直張著的嘴,偶爾也會吧嗒一下,喉結蠕動著咽一下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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