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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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納美的小手托著腮,偏著腦袋看著漸漸遠去的車隊,獨自思忖著:他們為哪樣要為我們動那麼大的氣?為哪樣還那樣認真呢?一本正經地要本來就不是一家的男人和女人住在一起!他們真是吃的太飽了,沒事好幹才到我們這兒來的吧?我們可是沒去管過他們呀!他們隨便怎麼過,我們都不管,連問也沒人去問。唉!——蘇納美像小大人兒似地歎了一口長氣,心情漸漸像正在轉晴的天空一樣,雲飛霧散…… 一場半年之久的特大雷暴雨終於平息下來了,「謝納米」的水又像鏡子那樣平,靜靜地照著天空。 摩梭人永遠是一個天真爛漫的民族,像忘掉兩次猛獁象群的入侵那樣,迅速忘卻了第二次文明人的野蠻的政治騷擾。他們像血一樣,立即又凝住了。在工作隊撤離時,汽車剛剛發動,阿肖們就擁抱在一起了。他們幾乎忘掉了神的訓誡,白天是在田間日光下勞動的時間,不顧一切地、緊緊地、如醉如癡地擁抱在一起。他們相信,老人們和眾神都會諒解他們,他們別離的日子太長了。 那些被迫領了結婚證書的人們也開始從小泥屋裡走出來歡歡喜喜地扛著鋪蓋往自己的衣社①裡搬了。 【①母系大家庭。】 她就要滿十三歲了,美麗的小蘇納美!春筍的衣正在脫落窈窕的青竹竿就要穿出來了。 *** 小蘇納美好像悟到了點什麼,顧淑賢這些人為哪樣會這樣無情,非要拆散我們的衣社,原來他們是汽車上的一個零件。汽車來了,他們也來了。汽車走了,他們也走了。他們說的是一樣的話,汽車也說的是一樣的話,一樣的面孔。他們聽不懂摩梭人的話,摩梭人也不願意對他們說話,誰會跟汽車去講道理呀!汽車只會轟隆隆、轟隆隆……這就是小蘇納美所悟到的。對嗎?很對,又不很對。顧淑賢的確是一部大的政治機器裡的一個零件,她必須隨著這部大的機器的轉動而進退,發出和其他零件相似的聲音。但她畢竟是個血肉之軀,不是零件。 當她坐進那輛紅色的小汽車以後,這些日子可以任意決定別人命運的興奮和拯救落後群眾的矜持、自豪,一下子全部像海潮般退下去了。心裡漸漸升上來的是一陣悲哀,她忽然感到自己不是凱旋歸來,而是潰敗。那些默默不語的摩梭男女比自己強大的多,他們不違背自己的心靈和肉體。她想哭,但她忍住了,因為警衛員小魏就坐在自己身邊,司機小郝從後顧鏡裡也可以看到她。 她閉上眼睛,好像很疲倦的樣子,事實上,她的確很疲倦。但她卻毫無睡意,有一種想伸展,想被人搖撼、甚至被人鞭打一陣的願望。她覺得自己的臉、脖子,乃至全身都是燥熱的。她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她要趁此機會清理一下自己,雖然她經常清理自己。她是在抗戰快要勝利的時候結婚的,經人介紹嫁給了一個縣武工隊長。她的丈夫不是因為愛才結婚的,是因為需要。他在沒找到對象之前,曾經對縣委書記說:「我可是憋不住了,再不許我結婚,我可要犯錯誤了。」 三年以後,需要漸漸讓位給了厭惡。顧淑賢在戰爭環境中已經顯露了她的貪婪和有心機,虛榮和往上爬。在她丈夫隨野戰部隊向中原進軍的時候,她只是家屬隨營學校的一個學員,不到一年,她靠偵查和揭發某些學員對正在第一線打仗的丈夫們的不貞,把學校那個男性的風流政治委員搞掉了,由她取而代之。 她在擔任政治委員期間,採取了堅決的防範措施,撤換了所有的男性工作人員,只留少數上年紀的炊事人員。發明了連環保的互相監督的辦法,誰要是發現某人與男性有不軌行為匿而不報,與犯事人連坐,除了挨批鬥,扯掉頭發以外,還要在行軍途中扛面袋,到了宿營地要整夜推磨。由於她的功績斐然,所有她麾下學員的夫君都誇她:原則性強。學員們卻非常仇視她。旅長的妻子多次在枕邊向旅長哭訴女政治委員的暴政,反而更加鞏固了她的地位。旅長一邊聽著他的嬌妻嚶嚶啼哭,一邊哈哈大笑。 「她是為你們好嘛!這個政委不能換!」 顧淑賢只是得不到一個男人的讚賞,那就是她的丈夫。他對她採取一種岩石般冷漠的蔑視的態度。每當戰爭間隙的休整期,顧淑賢帶著團以上幹部的老婆們日夜兼程、浩浩蕩蕩向部隊迅速靠攏,在部隊駐紮的中心地帶某一個村莊停下來,立即就有一群一群備著皮鞍子的馬,由警衛員騎著,快馬加鞭趕來接首長的愛人。只有顧淑賢沒人接,沒人接更好,她自己也是團一級幹部,可以騎著屬於自己的那匹馬到丈大的駐地去。 那時候,他們實際上只是一對名義上的夫妻了,她表面上並不在乎。只要我來了,你就得讓我和你睡在一塊門板上,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都得把光溜溜的身子緊貼著你,用肉體威脅你。若無其事地向你講隨營學校裡發生過的可詛咒的不要臉的事情,以及我料事如神的才智和嚴厲的制裁手段。——丈夫沒聽完就呼呼入睡了。 一九四九年,她的丈夫從軍隊裡下來,在地方上青雲直上,擔任一個省的省委秘書長。他曾經試圖好言勸說她離婚,她當然不能同意,報之以他多年對她採取的岩石般冷漠、蔑視的態度。這位省委秘書長在一次住院檢查身體的期間,和一位年輕的護士產生了互相愛慕之情。 蛛絲馬跡馬上就被顧淑賢發現了,她接著很快掌握了一切證據。一個女人由於妒嫉所刺探的情報絕不比一個高明的職業間諜差。她不吵也不鬧,只是用最含蓄的辦法向他暗示:我完完全全地知道,我完完全全地掌握了你的全部罪證,你不要存任何幻想,只要我還有一口氣的時候。對於她的丈夫來說,這就意味著從煉獄通向人間的路都被她堵死了。但在人前,她永遠是一個秘書長身邊最親密的伴侶的形象,在客人和丈夫面前喋喋不休地說:「秘書長就喜歡吃我下的麵條,怎麼辦呀!我只好當他的炊事員。」 「秘書長的辦公桌從不許別人收拾,怎麼辦呀!我只好當他的公務員。」 「秘書長的床從不許別人給他鋪,怎麼辦呀!我只好當他的老媽子。我大小也是個負責幹部,可我高興,這就是幸福嘛!我知道,我拚死拚活也不能在工作上有多大出息,有個愛我的好丈夫,也就稱心如意了。是嗎!親愛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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