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星星·月亮·太陽 | 上頁 下頁
七〇


  歌聲停了,接著是一個粗豪悲壯的男低音。

  「——
  長城外面是故鄉,
  高梁肥,大豆香,
  骨肉離散走四方,
  ——」

  歌聲震撼了每個人的心弦,每個人也似乎都在回憶往事。我偷眼向鄰座看一看,幾個傷兵閉著眼在默默流淚。家鄉的風物,現在也該是高梁熟大豆春的季節了,然而在戰亂中,眾人是不是還能團聚在一起呢——

  想著,想著,我覺得好像置身在家鄉的原野裡。父親老了,母親也老了,他們用手遮著陽光,向我離家時那條古道上看去。身旁站著兩個衣衫檻縷瘦弱不堪的孩子,從身影上還可以辨認出弟妹們的形貌。

  「你們哭什麼呢?」我真的聽到隱隱的啜泣,睜開眼,原來是臨座那個傷兵,已經是熱淚縱橫,泣不成聲。

  抬起頭,臺上正演著新奇的舞蹈。一群年青的女孩子,赤著腳,拿著火炬,圍著一個扮演自由女神的姑娘,像蝴蝶穿花樣的舞動著。一陣熱烈的掌聲響起了,那個長頭髮背年微笑的向大家說:「各位!現在青春舞結束了,本來我們原定以歌劇的形式演出的,因為我們排演不多,服裝也不好,所以距離理想的水準很遠,請各位原諒!」

  「再試一試吧?」台下有人站起來說:「榮軍同志也是自家人!」

  「謝謝你們,時間也來不及了,現在還有最後一個節目,是馬麗小姐的小提琴獨奏。馬小姐是一位天才音樂家,她本來要到香港去求深造,為著籌募救濟難童基金,在各地演奏了很多時日,今天晚上答應我們參加慰勞榮軍的節目,也算她對長沙各界告別的演奏。」

  掌聲剛起,忽然咯的一聲,全場的燈光都熄滅了。麥克風又在報告:「諸位!這只歌是馬麗小姐最近的精心傑作,原來的歌詞,是一首十四行詩形式的樂章,為了想要適應一般大眾的欣賞,我們要求她儘量普遍化,讓大家都能聽懂。歌題是:「從黑夜到黎明」,內容是描寫一個少女在戰亂中追懷愛人的心情。原作很長,現在馬麗小組只將其中幾段唱給大家聽,請諸位注意!」

  悠獨而清華的歌喉,跟著小提琴幽怨的音節,在黑暗中響起來。

  「微風吹碎了舊夢,
  夜鶯啼醒了幽情。
  殘燈偎著孤影,
  月亮伴著星星。
  寂寞的人兒,
  在黑夜裡盼望黎明。
  啊!愛人喲!
  任你走遍天涯海角,
  我的心還是跟你跳個不停。」

  「這聲音多熟悉啊!」當我聽完了第一闕歌詞後,我驚疑的向臺上看一看;在幽暗中,只見到一個窈窕的側影,搖動修長的手臂。小提琴拉過了一段漫長的旋律,淒清的歌聲,又隨著琴音唱起來。

  「腥風吹綠了原野,
  戰火燒紅了山林。
  破囊拖住疲腳,
  月亮伴著星星。
  寂寞的人兒,
  在黑夜裡盼望黎明。
  啊!愛人喲!
  任你是忘情背義,
  我的心還是記著那海誓山盟。」

  「這歌詞多刺激啊!」我低下頭不願再聽下去了。但是,這熟悉的音調,仍然在我的耳膜不停的震動。我將注意力轉移到另一方面,在記憶中,我儘量搜尋這聲音的來源,是什麼人?在什麼地方——?

  又經過了兩闕歌詞,歌聲停了,小提琴的聲音也慢慢低沉,臺上的燈光,也漸漸由黑暗而明朗起來。一個穿著黑色晚禮服的少女,在苦笑的向觀眾鞠躬。

  「這不是秋明麼!」在掌聲中,我失聲的喊起來。然而,一轉眼間,她拖住長裙,翩然而去。

  散場的嘈雜聲響起來了,我還是怔怔的坐在座位上。

  「是秋明嗎?」我再一次擺擺眼睛,向緊閉著的布幕看一眼,自言自語的說:「是的,圓臉,長髮,胖胖的身材。但是,這個人瘦得很,秋明不會瘦成這個樣子的——」

  「也許是我看錯了!錯覺,幻覺!人家分明是馬麗小姐!」

  隨著散場的人群,我不由自主的擠出了會堂的大門。觀眾將我們扶到卡車上,劇隊的代表也來歡送,我趁著和他握手的時候,倉促的說:「同志!我可以向你們打聽那位拉小提琴小姐的真實姓名嗎?」

  「馬麗!」他微笑的說:「她不是我們歌劇團裡的人,一個很有名氣的音樂家,大概最近就要離開這裡了!」

  「那麼!你知道她的住址嗎?」

  「噢!我可以替你打聽,」他驚奇的看我一眼:「或者你可以寄信給她,你認識她嗎?」

  「很像我從前的同學,」我疑惑的說:「但是我沒有十分的把握,你想時代都變了,何況人呢!」

  「我們也弄不清楚她的身世,你最好寫一封信去問她本人,由這裡就可以轉到的!」他和我匆匆的握手,又忙著向別人招呼。

  「這不是在做夢吧?」在人聲嘈雜中,我驀的抬起頭,看一看夜空中的月亮,一個途離的人影又出現在眼前。圓臉,短髮、溫馨的笑容,甜甜的聲音——

  是秋明,是馬麗?

  【五十三】

  一小時後,車子駛出了市區,在一列古老式的建築物門前停下來。紅牆綠瓦,古木參天,要不是門口掛著榮軍療養所的木牌,我們還以為是一座年代湮久的大廟。

  經過一番點名訓話的程式,我們才進入病房裡去。根據紅十字醫院的傷情調查表,我分配到一間雅致的單人房。房子很清雅幽靜,一面臨水,一面有窗,從視窗可以看到郊外的風景。空氣、陽光都很好,對於心臟衰弱的病人,倒是很理想的休養地方。

  我向醫院裡的人打聽,才知道這裡原先是一個慈善機關的養老院,最近才收容長期休養的傷病軍人。一切的生活都很有規律,除去療養外,每天還有兩小時普通學科的教程。

  唯一使我失望的,就是子雲夫婦,卻沒有如期前來。我想一定是我弄錯了通信地址。只好等安定以後,再想法在報紙上登一個尋人廣告。至於秋明的疑團,倒使我萬分焦急。

  已經是深夜了,醫院的人招呼我們熄燈安寢,我偷偷的拉上窗簾,寫一封信給馬麗小姐,問她是否是五年前的秋明。

  第二天,我眼巴巴的希望秋明前來看我。

  第三天,我希望能得到馬麗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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