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星星·月亮·太陽 | 上頁 下頁
二三


  畢竟是那女孩子的氣力不夠,還不能充份的把握著高潮,在人們都替她著急的時刻,忽然一聲長鳴。戛然而止。一陣急驟的掌聲,我清楚的看見那個彈琴的女孩子,微笑的站起來。這一下倒使我驚詫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是秋明向聽眾深深的鞠躬。

  「她什麼時候來的?」我扶著窗櫺瞪著眼,忽然又想起亞南,急忙轉過頭向石階上看一看,才發覺她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大概是散場了吧,在驚疑中,我看見許多人都帶著喜悅的笑容走出來。秋明在人叢中,像一隻鳳凰似的,高興的走過我的身邊。她沒有注意到我,我也沒有向她招呼,只聽見谷先生和靄的對她說:「晚一點沒有關係,我找你的表哥送你回去。」

  「不!」她卻搖著頭說。「謝謝你!指導員。不要找他,有許多人同路怕什麼!」

  「那麼我陪你走一段吧!」

  我正想走上去攔住谷先生,忽然在我的背後有人喊著我的名字。猛轉回頭,原來是揚子雲趕上來,他滑稽的做個鬼臉,笑著說:「你看到秋明沒有?」

  「那不是麼?」我向前面指一指說:「很奇怪;她在什麼時候又回來的呢?」

  「更奇怪的是『老尼姑』親自出馬去請她的。」

  「你怎麼知道?」

  「小雨點告訴我!」

  「原來如此!」我總算明白過來,又深自慶倖她沒有看到我和亞南在一起,於是我驚惶的說:「子雲!你和我一同送她回去,好嗎?」

  「不!小雨點在等著你!」

  「等著我!」我奇怪的看著他:「別開玩笑!等我做什麼?」

  「真的!」他拉著向後面校園的方向走去。輕輕對我說:「她說秋明帶一封信給你。」

  「一封信!」我懷疑的思忖著:是不是我和亞南在招待室裡談話的情形,谷先生告訴了她,又生出別的岔子來。正玄想間,忽然揚子雲輕輕的吹起口哨。

  「來了!」一聲輕脆的聲音,江雨像一隻活潑的雲雀,從樹林裡跳出來。將一封信塞在我的手裡,笑嘻嘻的拉著揚子雲,一溜個跑走了。

  在操場上,我倚在路燈的木柱下拆開信,原來是父親打來的電報:「祖母病重,盼速假歸。」

  雖然是簡短的幾個字,可是在我的感覺上,卻無異是幾顆危險的炸彈。多可怕的消息啊!剎那間,我覺得全身都在顫抖起來。恍惚中我看到一個白髮蕭蕭的老人,在熟悉的家門前,拉著紫檀木手杖,用手遮著陽先,向遠方張望著。口裡喃喃的說:「孩子!快點回來吧,也許能看到我最後一面。」

  是的!那是祖母,那是我生命中最難忘的一位慈祥的老人喲!

  在淚眼模糊中,我抬起頭看看天空。天空中幾點殘星,仍在吐露著微弱的光芒。童年時代的情景,又一幕幕的呈現在我的面前。不也是像這美麗的夏夜麼,多熟悉啊!那是明亮的北極星,那是?潔的銀河,那是銀河兩岸的牽牛和織女。那一點不是跟我們家鄉一樣的呢?然而在今天,風光依舊,人事全非了。

  「風光依舊,人事全非!」我咀嚼著這句俗話的深意,心中又一陣陣酸痛起來。風燭殘年的祖母,說不定就會在這星光下永遠離開我們的。即使在人世間她豈能再活幾年;但是,僅僅是幾年啊;幾年的時間,一眨眼就要過去的,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呢!

  從祖母我又想起了小時候的伴侶阿蘭姐來。她已經是好幾個月沒有音訊了。在這樣星光下,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懷念故人。在今後茫茫的人海中,我們是不是還能像浮萍樣的相聚在一起。即使能相聚在一起,說不定我們也會像池裡的浮萍一樣;一陣風來,又被吹得無影無蹤呢?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驀然間我又想起了詩人李白的嘆息。年老的人,很快就要離開我們死去了。童年的朋友,永久是處在海角天涯。就是眼前這幾個熟悉的同學,為著各人的前途,不多時也要各自分飛了。幾年以後,我們說不定都變化得不堪想像呢?

  變了,變了!一切都變了。過去的人和事,覺得幾乎叫人不敢追憶。眼前的人和事,也在時時刻刻的變化。我想到人生中不可捉摸的悲歡離合,好像冥冥中有一個主宰在支配著;一切眾生,都在那一定的軌道上滾來滾去。只有天上的星星、月亮、和太陽;幾千年,幾萬年,仍然是那個老樣子。想著,想著,不知在什麼時候,我發覺身上有點冷。偶然摸一摸衣襟,已經被露水浸濕了。

  像幽靈似的,我悄悄的回到宿舍裡,同學們已經睡熟了,我胡亂的倒在床上。睜著眼,看到天空由灰白趨回陰暗,由陰暗又漸漸的變得明朗。

  是荒野的雞聲吧,我摸索起來。點上蠟燭,輕輕的整理著行裝。我把笨重的書籍和衣箱,都推在一起。給楊子雲留下一封信,告訴他我回家的原因,請他乘便送到秋明的姨母家裡。並且請他將這些情形轉告亞南,要她仍然按著我和她商量好的計畫去做。然後提著一隻旅行袋,悄悄的走出校門,趕上了早班的火車。

  【十八】

  真是歸心似箭,火車在原野裡飛馳著,可是我卻感到比平時遲緩多了。

  第三天早晨,我在縣城的站上下車。拖著疲憊的身軀,來不及去拜訪闊別數年的親友們,便急忙的向舊日的母校走去。我想從弟妹們那裡,先問一問祖母的病況。僅僅是三年的時間,母校卻完全改觀了。昔日的師友,已經不知去向,同學們也盡是些陌生的面孔。只有看守校門的老工友,還依稀辨認出我的聲貌。

  母校也在準備放假了,我找到弟妹們同班的同學,才知道他們在大考後就提前回家。問到祖母的病況,同學們也不大清楚。只是告訴我,從縣城到我的家鄉,新辟了一條公路,可以搭乘公共汽車。到距離我家四五裡路的鎮上下車,然後再步行回去,可以節省大半天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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