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星星·月亮·太陽 | 上頁 下頁


  另外是一張信箋,我先看信箋末端的署名,卻是 「阿蘭」兩個小小的字,躲在這張紙的角落。

  信內大致說:分別五六年了,她最近才從一個同鄉那裡打聽出我的訊址。世事滄桑,真令人不堪回首;一轉瞬間,我們都長大成人。問我還記不記得童年時常說的牛郎織女的故事。

  關於她的近況,她只簡單的告訴我一點。自從她離開家庭後,在上海親戚家,過著孤獨慘澹的生活,後來在一家紗廠當女工,除去維持個人生活外,每天晚上仍然到夜校去念書,這幾年從來沒有間斷過。因此在學識和做人方面,都有很大的進步。最近想在報刊上線習投稿,所以常常到圖書館借書,在一本翻譯作品中,她讀到這首詩,覺得跟她的心境很相同,所以抄下來給我看看。

  至於我們的關係,她只是稍微提一下,她說:她不敢有再大的奢望,像布倫塔諾對他的愛人那樣。同時,以我們的境遇和前途來說,是絕不可想像的事;不過那一段傷心的往事,在她生命中,畢竟是無法忘卻的。

  最後,她希望我告訴她一點平安的消息。只要我還時常記起過去那一段純潔的友誼,也就心滿意足了。

  看完信,情感的激動,簡直像一匹脫韁的野馬,賓士在無垠的原野上。忙著請楊子雲找筆找紙,我沒頭沒腦的給她寫回信,我在信內說:「阿蘭姐!——這幾年來,無論在白天,在夢裡,在課堂中,在病床上;我沒有一時忘記你。尤其在月亮高照的時候,我始終沒有忽略過星星的一瞬——」

  【九】

  說也奇怪,自從得到阿蘭姐的消息後,我彷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在喜悅的心情中,不但是功課迅遠的趕上人家,日常生活也改變了態度。甚至對世界上的一草一木,都引起我無限的熱愛,許多同學們都歸功於秋明對我愛撫的成功;恐怕連她自己也想不到有這樣意外的收穫呢。

  精神一好起來,各方面都跟著活躍了。在課外活動中,最引起我興趣的,要算是沈超籌備的文藝研究會;每一個週末,我們都有一次歡欣的聚會。青年人的抱負是遠大的,可是見識也幼稚得可笑。一些高中還沒有畢業的孩子,便儼然以天才的文學家自居了。但是也就憑著這一點精神,在荒蕪的文藝園地中,才能種出粗技大葉的花草來。

  很短時期,我們的陣容竟然壯大起來。在省城一家著名的日報副刊上,我們找到一塊習作的園地;這家報館對我們也寄以莫大的期望。在篇幅上,很快由半月刊增改為週刊,並且特地派了一位女編輯蘇亞南小姐,來幫助我們。

  蘇亞南小姐大概有二十二三歲的年紀。長得並不十分美,紅紅的臉,深深的眼睛,高高的鼻子,活潑而強健,有一種男子的豪爽氣質。據她自己說,她原來的名字叫亞男,當然是不讓鬚眉的意思;後來看到男人在各方面,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也就失掉了男字的意義。所以改成亞南,用來紀念她那遙遠的家鄉——南洋。

  至於她的身世,大家只知道她是新加坡一個華僑富商的女兒;但是誰也不清楚,她為什麼離開家,回到這沒有溫暖的祖國來。她向人表示,她從來沒有接受家裡的絲毫接濟,完全靠著自己的奮鬥來求深造。現在,她還在北方一家大學保留學籍;等待從工作中賺到下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她仍然回到學校去。

  這是一個偉大倔強的女性,也無形中引起了我們無限的欽敬,只要和她在一起,看到她那奮發的精神,聽到她洪亮的聲音,大家在工作上學習上永不感到失望疲乏﹒她有光、有熱,真像春天裡的太陽。所以,我們也就給她起了個「太陽小姐」能外號。

  是的,在我們這個文藝團體內,拿太陽來比喻亞南,是富有相當意義的。也只有她才配戴上這光榮的冠冕;她的性格,她的光芒,她那潑辣的文筆,她那對人的態度,無一不象徵著熾熱明朗的太陽。在我認識的三個女性中,如果說秋明的溫柔,象徵聖潔的月亮;阿蘭姐的幽怨,象徵一顆孤獨的寒星;那麼,亞南的矯健豪邁的作風,當然是一個光明燦爛的太陽了。

  在亞南的領導下,我們這個小小的文藝團體,竟然在省城的文藝界就表現了驚人的成績。不但在社會文化活動上佔有相當的地位,就是內部的組織,也整理得井井有條。沈超是好動的,適合擔任各方面的聯絡;張幼華很細心,管理總務;楊子雲最聰明能幹,負責一切計畫的開展。我成了亞南唯一的助手,專門在編改稿件的工作上下功夫。

  由於工作的關係,我無形中與亞南接觸的機會多,因此,在感情上也來得密切。起初,我們還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後來漸漸熟悉了,也就沖淡了男女性別的隔閡。有時,她常常到學校來找我,或者邀我到她的寓所去談天。

  在這時期中,我也時常到秋明的姨母家去。秋明還是像從前那樣的對待我,不過從她的態度上,我卻看到比從前更沉默了。我發現她的書桌上,有許多研究樂理的書籍和帶有宗教色彩的西洋畫。我很奇怪,她為什麼對音樂、繪畫又發生了興趣。

  有時,我們談到升學的計畫,她說她打算畢業後,請一位私人教授,專心學琴學畫。或者進教會大學,研究一點形而上的性靈東西。

  我仍然對文學是愛好的,現在跟亞南在一起,可以說摸到一點創作的門徑。我很想勸秋明也走上這條路,而且我知道她在文學方面的根基比我好,所以我希望介紹亞南給她認識,最好是參加到我們的文藝團體內。但是,秋明卻微笑的搖著頭,不肯接受我的好意;大概她聽到「太陽」的大名,不願意闖進那火熱的世界裡。

  「月亮是不會和太陽碰頭的啊!」我想起秋明和亞南不同的性格,心裡也覺得好笑起來。其實,要不是秋明自己的固執,我相信她們一定能成為一對要好的朋友。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桃花殘落的季節,我又接到阿蘭姐的一封長信。出乎意外的,她對我多年渴念的熱情,卻處之很淡然。只是輕描淡寫的說:她固然很感謝我的心意,但是不願意再陷到舊日的覆轍。並且,她從同鄉那裡,己經打聽到我跟秋明表妹的一段因緣;現在固然在一校同處,當然是近水樓臺。她叮囑我應該忠實的愛秋明;不要像貪心的孩子,得到月亮,還想摘下那天邊的星星。

  對於秋明的態度,她卻表示得很開明。她的理由是如果一個女人不能獲得完整的愛,那是她畢生最大的痛苦。除非她能從痛苦的經驗中奮鬥起來,創造出新的們希望。

  她說她是女人,所以很同情女人的遭遇。因此不顧意從另一個女人的手裡,奪回她失去的愛;同時,她更不願意在自己傷癒的靈魂上,再來一次開刀。

  想不到分別數年的阿蘭姐,從人情事故中,竟得到這許多獨特的道理。但是,我怎樣來處理自己呢?忘記星星,愛月亮嗎?可是,她們怎樣也想不到,我已經生活在太陽下面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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