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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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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連長道:「好甚麼!回到家鄉,沒有一件事情能做。見到十年不見的母親和患病的父親,陪了老人家住了半個多月,天天挨稀粥,悶得幾乎發狂,又不得不出來報到了。」兩個舊袍澤的遭遇大同小異,他們互相傾訴了一番舊事後,就默默無言了。陳連長給了吳猛一根香煙,大家一邊抽煙,一邊也沉在回憶中。陳連長想到人家怎樣護送他到黃河過渡,怎樣跟他珍重道別,怎樣勸他不再幫人打內戰,又怎樣關心他的旅費和旅途中的安全,自己也曾為別人的友情感激得說不出話來。可是,今天自己的所做所為,完全違背了人家的期望了。對著吳猛,這種精神苦悶是不能說給他聽的。他叮囑吳猛道:「你得小心,我們這種人上頭是認為不大可靠的。你可別在人面前提起我們在山東的舊事。這裡環境很複雜,上頭疑神疑鬼,我們多說話是會壞事的,你記得!」 吳猛道:「連長,我記得!」陳連長道:「你辛苦了一天,回去休息吧!那兩個知道你的歷史的胡萬順、廖志強,也叮囑他們不要亂說話。」吳猛答允了連長的叮囑,鞠躬敬禮而退。 第二天上早操的時候,三不怕唐營長到來看操。陳連長是值星官,他高呼一聲口令:「立正!」然後就跑步到三不怕跟前報告公差勤務人數,病事假人數,實到官兵人數。報告畢,又跑步回來叫一聲「稍息!」各連再開始動作。等到下操號聲吹起來,三不怕就吩咐陳連長道:「值日排長帶隊回去,其餘官長集合講話!」陳連長就宣佈營長的命令,隊伍就由值日排長帶離操場。官長跑步到陳連長面前,他舉起右手指示排頭站隊位置,隊伍站好,他就跑到排頭入列,面向三不怕叫一聲:「敬禮!」三不怕答禮後他接著喊:「禮畢!稍息!」三不怕站前一步,從頭到尾很神氣地看大家一眼,然後開口道:「各位同志!」大家就「喳」的一聲自動立正,三不怕舉手答禮,叫聲:「請稍息!」他這樣才講入正題道: 「目前各縣匪情緊急,圑部來電話,叫我們隨時準備出發。老實說,廣州這個鬼地方,再好的部隊都住壞,各種引誘這樣多,老實說,我當了兵我也要逃走!所以,我一向就不主張住廣州。現在好了,我們就要出發了。這幾天,要嚴防逃兵!老實說,我兄弟一向主張以德服人,這是我兄弟對大家的態度,但不是我完全放鬆大家,大家以為可以亂來,亂來要顧住你們的腦袋!帶幹部和帶兵不同,大家帶兵就非嚴不可,弟兄拉屎都要請假!並且還要另外派一個弟兄監視到他拉完回來,前前後後,絕不能有一點兒放鬆,老實說,弟兄們份子複雜,三流九教、工人、學生、教員都有,難保沒有奸匪混進來,我們要像防賊一樣防備他們。來往書信,絕對要檢查!留心那些不嫖、不賭、不抽煙、愛讀書報的傢夥,他們思想一定有問題。更要防備那些扮豬吃老虎的偽裝傻瓜!總而言之,大家帶弟兄不要當他們是人,當他們是一批家賊、一群畜生就不會錯了!你待他們太好,你就不能叫他們絕對服從,打仗時槍未響就向後轉逃跑。還有,大家在廣州所有一切錢銀債務,限三天內清理完畢。我們要保全部隊的名譽。好頭不如好尾,千萬不要欠下人一身爛債,留個臭名。老實說,我知道大家都貼錢養了不少契家婆;這些女人,背後罵我們作『肥田料』,見錢眼睛就睜開。老實說,一個都要不得!我警告大家,任何人都不得帶女人隨隊出發!不管正式結髮或臨時姘頭。如查出來,老實說,我必定嚴辦!我以身作則,我如帶女人出發,大家也可嚴辦我!完了!」三不怕的「老實說」說完之後,眾人又「喳」一聲立正致敬,他就答禮轉身走開了。 陳連長回到連部來,聽到張排長跟駱排長議論道:「他用得著帶家眷出發?他的家眷到處都是。一手拿左輪,一手拿關金,管你千金小姐,良家婦女,教員學生,喝一聲要錢還是要命?他管你從不從?他自己亂來就不怕,我們娶個老婆就不行,見他媽的鬼去吧!」少尉排長駱雄笑道:「你急甚麼!我們的娘子軍情報比敵人還靈通,我們的宿營地還沒找到,她們就跟蹤追擊前進了。她們有雌老虎圑長太帶領,怕甚麼?」 陳連長心想:幸好我還沒討老婆,省得這些麻煩。打仗有女人跟在後邊,總是拖手拖腳,不好照應。去他媽的!打這樣的仗又何必認真! 三不怕這個營是隸屬於一個正規師的機動運用的一團。這機動的一團是輪流指定的,逢到這一團出發,其他幾圑就拱衛市郊整補訓練。各縣縣長老爺的告急電報來得愈多,機動兵團出動的機會就愈多。縣長老爺的告急電報有時也不大靈驗,比方說西江羅定吧,軍情緊急,不僅是人民武裝活躍在縣城附近,就連自衛團隊也先後叛變,「特急」、「十萬火急」的電報天天打,兵還是一個不派。原因就是縣縣都有急電,其他的大縣有「猛人」在省城坐催,參議員又大叫大鬧,就只好先應付這類有猛人在省催促的縣。四邑、恩平、開平、臺山、新會各縣就是一個例。有一個省參議員在政府官員面前拍起桌子大叫道:「我們四邑除了縣城外,統統都淪陷了!你們上面袞袞諸公知道不知道?」這樣一鬧,省當局就不能不理了。 三不怕隸屬的那個團,就是奉了命令準備出發的。他們的作戰秘密計劃的重心是這樣的:一路沿江佛公路出發到南海九江,一路走水路沿西江高要、鶴山、高明到達九江對面的鶴山古勞,然後會合向四邑境鏟下去,到達臺山相機出擊。對於這次出發,有一個念頭大家都心照不宣,那就是到四邑後向金山伯、金山婆大鏟一筆美鈔港幣和金飾。防軍壓境給老百姓帶來的痛苦,那些告急請兵的縣長參議員們是不理會的,因為這痛苦他們不會身受。 在這團人候命出發的期間,鱷魚頭洪斌的新任命發下來了。果然是保安圑長。他奉召到省參加治安局召集的重要會議,討論擴編有關的一切問題。光頭參座也出席訓話。他在會議廳看見了那個在沙溪密謀圍捕失業軍官的趙科長。他的任務是幫助治安當局首腦佈置這次會議。他跑過來握鱷魚頭的手道:「久違久違!」鱷魚頭笑道:「沙溪一面之後,失教許久了。」鱷魚頭應酬一番之後,就把握機會,約趙科長於會後外出便飯。 趙科長是參謀處的紅員,情報特別靈通,他供給鱷魚頭不少參考資料。從各縣敵情到他太太洪少奶最近的郊遊,從四邑告警到保安圑擴編後的行動,他都得到不少線索。為了酬謝趙科長,他偽稱道:「有個朋友從香港帶來幾條三五香煙,改日我叫人送兩條過來。」趙答:「那就預先多謝了!」 這之後,鱷魚頭就買了一大批海南土產,和一批在市面買得到的香港洋貨衣料、墨水筆、化妝品、香煙之類,預備了適合馬專員、馬太太、大少爺、二小姐各人身份的禮物,分別包好,就坐汽車親自送到多寳路馬專員公館去。馬專員一見鱷魚頭到來就責問道:「怎麼這時候才看我?」鱷魚頭應道:「報告主任,我回來就病倒了,發了幾天大熱症,起不了牀,所以……」馬專員道:「大熱症?呀,危險得很!我明天叫個醫生給你看看。」他明知道鱷魚頭的病是假的,仍然當真有那麼一回事似的。在作偽的這點本領上,馬專員到底比鱷魚頭棋高一著。 馬專員收下了鱷魚頭的禮物,馬太太堆著一臉笑容接過了馬專員遞過去的東西,笑道:「洪艦長你真太客氣了!太客氣了!」鱷魚頭道:「小小意思,不成話。這次還是托馬太太鴻福,不然就給鯊魚吞食回不來了。」馬太太道:「是呀,我們也真替你耽心,這世界實在愈來愈不成話了!軍艦自動沉沒,飛機無端失事,不知多少人冤枉死了!唉呀,我還沒告訴你呢,你說荒唐不荒唐,前天德祺同德珍從沙面出來,竟有人敢白天硬抓德祺去當兵呢!你說荒唐不荒唐?」 鱷魚頭道:「真是荒唐!大少爺也抓去當兵?這還成世界!」馬太太道:「後來還是德珍機警,她從德祺口袋取出那張出國護照給那些抓丁的人道:『你們發了瘋了?有眼不識泰山,他是政府派到美國去的留學生呀!』這一來,才把那些混蛋嚇跑了。」 馬專員轉過去來對鱷魚頭道:「聽說你調任保安圑,有官無兵,你預備怎麼樣去充實那麼多空額?你可不能滿街亂抓人,這成甚麼體統!」鱷魚頭應道:「不敢這樣亂來,以後隨時聽主任指導。」馬專員慨嘆道:「兵源枯竭,是當前一個嚴重的問題。部隊天天整補擴充,三教九流,土匪流寇都混到正規軍來,軍風紀愈搞愈不成樣子。我們喊了幾十年革命革命,現在自己變成人家革命的對象了!」 馬專員這一番感慨,鱷魚頭莫測高深,不知道是罵上頭政府還是罵他和張果老?流寇隊伍分明是暗指他們那些草莽英雄。他不好說甚麼,只有含糊點頭,表示聽見了。馬專員又繼續說道:「不過你們的責任實在也很重大,在後方保國保鄉,就全靠你們了!好好地幹吧!差艦的事,再補一個詳詳細細的報告上來。那批軍火,實在太可惜了!」馬專員很可惜那批軍火,鱷魚頭又痛心他的貨物,各有各的懷抱。至於艦上淹死的人,再也沒人提起。 鱷魚頭走出馬公館,非常得意。甚麼撤差查辦,實在是空操心。 他的汽車經過長堤回西濠口,他滿臉春風,把泊在長堤江邊將他從香港載來的亞娣艇忘記得乾乾淨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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