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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典當靈魂的人

  蝦球他們乘搭的貨船還沒有開身,鱷魚頭已經到了廣州了。這個南中國的大都市,每一分鐘都在變化。鱷魚頭離開它才四五天,就彷彿有一點隔世的感覺。他一腳踏入新亞酒店五〇八號死鬼黑牡丹的房間,覺得有一股冷氣向他襲來,他打了一個寒噤,周身的汗毛豎了起來。他獨個兒在這空洞的房間來回走著,嘆口氣,搖搖頭,他感嘆人生變幻的無常。昨天活生生的人,今後再也尋不到她了。他坐到沙發上,點著了一根香煙,仰面望著上面的天花板,不由得他不想起他的太太來。他猜想他那名義上的太太洪少奶此刻不曉得起了牀沒有?自己一個人睡還是跟男子漢睡在一起?還是跟別人逃走了呢?他盡是往壞處想。他很想即刻上去看看她,向她打聽一點內幕新聞。他會不會因為這次沉艦事件挨扣留查辦的處分?要是真的嚴辦他的話,他究竟逃走好呢,還是托張果老說情緩頰?想到這些事情上來,他的心亂了。他又不敢親自跟他太太通電話,恐怕會走漏風聲給馬專員知道,怕馬專員冒起火來,將他扣留查辦。那時候豈不是呼天不應,求援無門!他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我還是不忙去看太太,先到河南跟張果老會面再作打算。他洗浴後更換了衣服,就僱了一輛野雞汽車直向河南駛去。

  馬專員照例提早一個鐘頭從公館驅車上班,照例來洪少奶的客寓打一個轉,逗留三兩個鐘頭。這樣一來省得自己的太太囉囌,二來讓洪少奶多些「自由」的時間,活動活動她的身心。他這樣安排,完全是為了他自己個人的好處。幸好鱷魚頭還聰明,不曾魯莽撞上來,避免了許多不愉快的麻煩事。洪少奶躺在牀上休息。她接過了馬專員遞給她的洪斌的電報,看完後懶洋洋說道:「你幾乎把他淹死了!」

  馬專員詫異道:「我把他淹死?這才奇怪!」洪少奶道:「不是你委他當艦長,他怎麼會受這場虛驚?」馬專員笑道:「你們女人真會撒賴!派他到海南島還是你的提議哩!你忘記了?你還說鱷魚頭不會淹死的,你放鱷魚下海,正是得其所哉哩!」

  馬專員輕輕捏一下她的臉頰,繼續說道:「這些舊艦,比我的祖母還老!沉掉落得乾淨。英國送的伏波號,不是給招商局的船輕輕一擦就沉了嗎?何況是這些爛銅爛鐵無用的廢料。」洪少奶道:「既然是廢料,你還不快點當廢鐵賣掉,熔化來做槍炮子彈,還留下來幹甚麼?你們害死了多少人!你們做官也做得太糊塗了!」馬專員挨了罵,嬉皮笑臉應道:「中國的事情,你們女人是永遠想不透的。輪到你們女人來執政,恐怕還會比我們糊塗百倍哩!哈哈……」洪少奶道:「要是我來執政,我就先砍了你的頭!」馬專員聽說要砍他的頭,他快活死了。他把他腦袋伸過來,連聲喊道:「砍吧!砍吧!我甘願一刀兩斷,砍死在你的懷裡!」

  洪少奶道:「你想投胎還早哩!你作孽太多,死得太早便宜你了。」馬專員道:「真是女人心,海底針,又利又毒!」洪少奶道:「我不跟你胡謅,我問你,你到底打算怎樣處置這件事?」馬專員摸不清楚她是指的甚麼。他以為她是問有關她的身份的事,他抓抓他的大腦袋答道:「怎樣處置這件事?你說怎樣好?我是素來沒有成見的。不過,就事論事,如果老洪淹死的話,我就一定娶你做平妻,現在他既然活著回來,那麼,我們,我們就隨機應變吧!你以為……」他話還沒有說完,就給洪少奶清脆地打了一巴掌。接著她就罵道:「呸!誰做你的平妻!我是問你怎樣處置他呀?艦沉了,他隻身脫險回來,你怎樣安置他?」

  馬專員摸摸她的臉頰笑道:「我倒想弄明白你這一巴掌到底是恨還是愛?是恨呢,我就做個順水人情,把老洪下個另候任用的處置,讓他和你團圓聚聚恩情;是愛嘛,我就把他扣留查辦,讓他餓死在牢裡,永遠不能出來妨礙我們的事!你知道,這件事是可大可小的。他這條性命握在我的手上。我們的愛情,也握在你的手上。來吧!我們來作個決定吧!」

  馬專員說這番話時,臉上的厚肉緊張膨脹得像個快要破裂的皮球似的。洪少奶受了馬專員的威嚇,心裡有點慌了。她不願意把她跟別的男人的關係弄得分分明明。她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混,實在分明不得。要她不是屬於這個,就是屬於那個;倒不如不屬於這個,也不屬於那個;也屬於這個,也屬於那個較為妥當。她的這種人生觀戀愛觀,是開始從她年輕的時候在香港嫁給了一個富商做小妾,再又給這富商的大少爺愛上時養成的。她出生在一個破落的中產商人的家庭,受過香港的中等學校教育。她的父親利用她的出嫁來挽救自己商業上的失敗,完全犧牲了她的青春幸福。

  她壓根兒不曾愛過她的老頭子丈夫。當她愛上那個挑逗她的大少爺時,事情暴露,大少爺不敢負責,老頭子就把她趕了出來。她不甘願回父親那裡去受活罪,就獨自一個人在社會上打滾。她做過酒家女侍,也做過貨腰舞女。自食其力好幾年。在這種生活的苦海中,她更深刻地瞭解到,她要是想活下去,就得不屬於這個,也不屬於那個;一有專屬,就糾紛百出,甚至打碎飯碗。到了香港淪陷,世界變了。她的遊戲眾生的生活,不得不結束了。她不得不專屬於一個日軍少佐。等到戰事結束,她又給鱷魚頭接收去了。

  直到今天,當馬專員又有接收她的傾向時,她的良心不讓她用鱷魚頭做犧牲來賣身給馬專員。她怕這樣作孽,將來必不得好死。她心想:誰要來就來吧!拿你們想要拿的東西去吧!一個吻,一夕的歡娛,要甚麼就拿甚麼去吧!但要我從這個人的懷裡滾到另一個人的懷裡,用一個人的血來做禮物,我不幹!我不幹!

  她用她的雙手捧著馬專員的大腦袋道:「我是一個可憐的女人。我甚麼事情都作不得主。我連拒絕人的愛和接受人的愛都作不得主!你不要逼我作甚麼決定吧!」其實馬專員也不是真的愛她。他的喜歡她,跟鱷魚頭的喜歡她一樣是出於自私自利的動機,出於利用的動機。這個,也騙不過風塵中的洪少奶。她在香港有過一次經驗,她希望過鱷魚頭洗手上岸,決心陪他過活,為他服務,獻身心給他。可是,鱷魚頭卻安排她作為釣馬專員的餌。危難到來時,又棄掉她不顧。到了今天,她再也不相信任何一個男人了。馬專員聽洪少奶說不願作甚麼決定,他也不再追問下去了。他看看手錶,已經是上午十一點鐘,他就上辦公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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