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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不是冤家不碰頭

  鱷魚頭、黑牡丹兩人在觀音山上想想剛才這兩個用木槍剪徑的好漢,一面欣賞他們送的這隻木槍紀念品,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鱷魚頭道:「一百個人當中,很難找得出一個人見了手槍仍能鎮定不發抖的呢。黑牡丹,看不出你倒很沉著,如果是別的女人,早就叫救命或者已經暈倒了。」黑牡丹道:「咄,這有甚麼稀奇,像這些攔途借路費的好漢,我有時一天碰到兩次。有一次,有一個借路費的好漢在我的手袋裡尋到一疊草紙,你想他怎麼辦呢?」鱷魚頭道:「他打你一個耳光?」黑牡丹道:「你猜錯了。他說:丟那媽,一疊草紙,也好!」兩人笑彎了腰。鱷魚頭覺得廣州的劫匪,比香港的劫匪的命運還慘,他頗有一朝門下食客三千,盡收屠狗皆歡顏的雄心。他預備回去好好跟張果老商量一下,做他的軍師,代他發號施令,集合他的門徒,秘密武裝起來,在這亂世,必可雄據一方。況且張果老風濕骨痛,半身不遂,將來的實權還怕不落在自己的手上?想到這裡,他暗自好笑。那個善觀氣色的黑牡丹道:「還在這裡幹甚麼?快下山去給我做衣服吧!」鱷魚頭道:「虧你提醒我,我幾乎忘了這件大事了。」說罷兩人手牽手走下山去。

  他們走到盤福路,城西最有名的方便醫院就在眼前。醫院斜對面就是廣州市路屍掩埋隊的隊本部,鱷魚頭掩鼻走過。方便醫院門口有幾部十字車,往來運送病人。鱷魚頭指著門口的一副對聯問黑牡丹道:「你會唱『客途秋恨』,一定認得不少字,你試讀一讀這副對聯!」黑牡丹看了,原來這十幾個字她都識得,她就唸起來:

  方期壽域躋斯世
  便是慈航渡眾生

  鱷魚頭笑道:「這副對聯好像是寫你呢!」說得黑牡丹在馬路上要揍他。走到惠愛西路,他們便坐上了一輛三輪腳踏車,沿著豐寧路,一直駛到廣州市最熱鬧繁盛的太平南路去。

  他們兩人在新亞酒店的酒吧間吃了一點東西,便上樓去開一個房間。鱷魚頭囑夥計叫一個上海裁縫師傅來給黑牡丹量身材,他自己寬衣倒下牀來,不久便呼呼入睡了。

  當鱷魚頭一覺醒來,憑窗眺望街景時,也正是那一群中外遊客,倦遊黃埔驅車入市的時候。其中有一輛汽車停在新亞的門口,馬專員跟洪少奶先後踏出汽車來。

  鱷魚頭即刻吩咐黑牡丹道:「你馬上下去調查這一肥一瘦的夫婦住在幾號房,查到了我重重賞你!」說罷就推黑牡丹出房門去。

  升降機剛從七樓下來,黑牡丹就踏進去,到了樓下,正好迎著在升降機門口等著的馬專員和洪少奶。她就站著不出來,原機跟馬專員上去。到了六樓,他們走出來,她也跟著出來。洪少奶對馬專員道:「我長期住酒店,成甚麼話呢?你快點給我找一間房子吧!」馬專員道:「我請你住到多寶路,你又不肯。」少奶道:「多寶路是你的公館,我討厭看你的太太、少爺們的臉色!」馬專員道:「他們當你是香港的名媛小姐,誰敢欺負你?」洪少奶道:「我不!」他們走到了六〇八號房間,夥計開門讓他們進去,轉身問黑牡丹道:「姑娘你找哪一個?」黑牡丹道:「我住五〇八號。」夥計道:「姑娘,你錯了,再下一層才是。」黑牡丹就從樓梯走回五樓來。

  黑牡丹一見鱷魚頭就笑道:「你賞我甚麼?」鱷魚頭道:「你真的查到了?」黑牡丹道:「不查到就沒資格領賞了。」鱷魚頭道:「你想要甚麼?」黑牡丹道:「我現在不想要你的錢了!」鱷魚頭道:「衣服又訂做了,你還要甚麼?」黑牡丹搖搖頭道:「我雖然很窮,但我還不十分餓飯;我也不想穿得花花綠綠,像個妖精,學那些遊黃埔的官太太那樣;我只想……」鱷魚頭道:「快說呀!你要甚麼?」黑牡丹走近鱷魚頭身邊道:「你娶我好不好?我厭死那種迎送生涯了。」鱷魚頭覺得很滑稽,他從心底裡討厭這種表白,不管她是真情或者假意。他正在想說些不叫黑牡丹難過的話來,黑牡丹又道:「我把我的心給你!洪先生,萬丈高樹,落葉歸根,我們都要有個歸宿才好呀!」

  鱷魚頭假殷勤地吻了她一下,然後推開她,假正經道:「我們一定白頭到老!」黑牡丹看了看他的臉色,問道:「當真?」鱷魚頭道:「你難道還看不出來?」黑牡丹激動得很,她又撲過去把他抱住,在他的耳邊說道:「阿彌陀佛,我今後再不去作迎迎送送的買賣了!」鱷魚頭問:「那胖子夫婦住在哪裡?」黑牡丹道:「他們住六樓六〇八號房間,恰恰就在我們的頭頂上,他們的窗口就壓著我們的窗口。」鱷魚頭激動得很。他在室內揮舞他的拳頭,大聲嚷道:「我們窗口相壓!我們樓板相連!我們牀鋪相對!可是啊,我鱷魚頭倒楣,你剛巧就踏在我的頭頂上!」

  鱷魚頭這一夜終宵不寐。這全因為他太太跟馬專員就睡在他自己的頭頂上。他看見黑牡丹對他的殷勤作態,就想到他太太也會同樣作態討馬專員的歡喜,他只能用冒火的眼睛瞪視著頭頂上的樓板。內心痛恨憤激,卻又不能發作。他的血液在血管裡膨脹,他的拳頭握出冷汗來,可是這有甚麼用呢?馬專員一樣做他的好夢!他想起當日在香港,雖則自己的太太跟馬專員眉目傳情,可能會有對不住他的事情,但眼不見為淨,可以當作不知;如今明明知道他們睡在自己頭頂的牀上,怎能當作不知呢?他悔恨他開錯了這個房間,他睜著眼睛,熬過了折磨難受的一夜。

  天剛亮,黑牡丹還濃睡著的時候,鱷魚頭已經起牀來。他憑窗下望,監視昨天載馬專員到來的一部汽車。上午八時左右,他看見馬專員獨自一個人踏進汽車走了。他即刻從黑牡丹手袋中取出那支木製假手槍,放在褲袋中跑上六樓去。他逕走到六〇八號房去,夥計問他找誰,他說小姐打電話叫他來的。他敲門,裡面應道:「討厭!又回來幹甚麼?」洪沙奶穿睡衣下牀來開門,一看見鱷魚頭,她駭慌得臉色發青,兩腳痠軟,半晌說不出話來。鱷魚頭掩上了門,把背靠在門背上,一雙冒火的眼睛望著他的太太。洪少奶突然向鱷魚頭撲過來,抱住他的頸脖,嗚嗚地哭起來了。

  鱷魚頭把她一推,洪少奶倒退了幾步,扶著圓桌的邊沿,開始觀察鱷魚頭的神色,她看見鱷魚頭從褲袋拔出手槍來,對著她,她反而振作起來,腦子也清醒了,她準備應付任何可能發生的事變。鱷魚頭忿忿道:「嘿!我還耽心你下落不明,也許會挨餓受苦。原來你這麼風流!背著我幹這種沒廉恥的勾當!不要臉的東西!我來要你的命!」洪少奶聽著他的話,愈發厭惡他,她想起他逃走時一句話一個錢也不交代下來,現在反來要她的命,她大聲說道:「你這沒良心的東西!你過橋抽板不顧人的死活,現在反要我的命。嘿,你開槍吧!我不怕死!我變冤鬼到閻羅王的面前也要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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