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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揮淚別牛仔

  蝦球、牛仔兩人坐上了到黃沙去的公共汽車,蝦球用那自稱老百姓的先生贈送的錢,向女售票員買兩張車票,他向售票員道:「大姐,到黃沙碼頭叫我們下車。」女售票員道:「早得很呢,你瞌睡一覺還來得及。」牛仔覺得這位售票大姐很有趣。他一路看著她跟那些冒充軍人和公務員不買票的乘客吵嘴,叫喚沿途的站名,整理手上大卷的鈔票,拉響鐘……沒一刻休息過。

  他們在黃沙終站下車,在碼頭上找過江的小艇。亞娣的艇就泊在附近。亞娣坐在艇頭,看那些接客過江的艇家兜接生意。她沒有看見蝦球,蝦球也看不見她。蝦球下了小艇,在亞娣的艇邊擦過,直向芳村方向駛去。在艇上,乘客們的談話每一句都引起蝦球的興趣,因為他們談到賭錢,談到廣州各地賭場的新聞,這一手,蝦球是頗有經驗的。他經歷過很多賭博場面,但還沒聽到說過手槍也可以賭的。有一個乘客道:「賭港幣賭金器不稀奇,手槍也可以放在攤枱上去賭!賭左輪賠左輪,賭七九賠七九!」另一個道:「在沙溪我不清楚,我知道在官窯、興甯、馬壩、沙坪、梅菉各地,嘿,人命都可以賭呢!」

  牛仔伸出他的舌頭來,插嘴問道:「把人放在攤枱上去賭?是不是女人賠男人,男人賠女人?」這句蠢問,問得眾人大笑起來。那人解釋道:「不是把人放在番攤或者色寶枱上去賭,也不是賭贏了賠一個女人給你做老婆。賭館借錢給你,你賭贏了,他抽三成的抽頭;你輸了呢,你得讓他們拉去當兵。現在打內戰,徵兵征得緊,身強年輕的人沒田耕沒工做,很多就去冒冒險。贏了呢,換幾天米飯吃;輸了呢,活該!牛不喝水,摁不得牛頭低,你自投羅網,只好去當兵送命,這辦法真是想絕了!」牛仔推推蝦球道:「球哥,我們試去賭賭我們的性命看!」蝦球笑道:「不要胡說!」

  一個鐘頭後,蝦球、牛仔找到了芳村的孤兒院。他們遠遠就看見高高豎立起來的青天白日旗,旗竿的周圍繞著幾座粉刷成深黃色的單層洋房,這些建築,跟附近破敗的民居成了明顯的、不調和的對比。走近一看,才知道這些新建的洋房全是暹邏的華僑捐建的,門楣上標記著紀念捐贈人的字樣。廣庭上冷冷清清,只有兩個赤足的院生在灑水淋菜。走過禮堂的右側,有一個破毀了的輾路機關車擺在空地上,有幾個院生在機關車內的鐵板上洗衣裳。再轉過右邊寢室的背後,才看見有幾十個男女院生,在太陽下面脫衣服捉蝨子。走近去一看,他們十個有九個是癩痢頭,頭上的瘡疤像地圖一樣東一幅西一塊。蝦球的心冷了半截。

  蝦球東張西望,看不見一個先生。他問一個十歲左右的院生道:「你們有多少同學?」孩子答:「百多兩百個。」蝦球問:「先生有幾個?」孩子答:「兩個。」牛仔問:「你們一天吃幾餐飯?」孩子答:「兩餐。一餐粥,一餐飯。」蝦球道:「很好呀,有兩餐吃。怎麼你這麼瘦?」孩子懶洋洋道:「不曉得。」牛仔道:「你頭頂上生瘡,身子長蝨子,把你吃瘦了。」那孩子很寂寞似的坐在地上用石子畫圓圈,大概是沒人理他,同時也沒有甚麼東西好玩。他連跟牛仔談話的勁也提不起來,精神體力孱弱得毫無生人的樂趣了。

  再走過去,便是女生宿舍。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女生坐在視窗上看一本教科書,反反復複念讀一句課文,閉著眼睛念一句,又張開眼睛看一句。蝦球想:大概是準備背書了。忽然有兩個女生從廁所走出來,後出的一個追打先出的一個,一邊打一邊罵道:「死×!你怎麼偷我的草紙!」那挨打的一個哭道:「一張草紙算甚麼偷?拿你一張紙你就打人了?」說罷就嗚嗚嗚地哭起來。

  這時,女生宿舍的一個視窗上伸出一個乾柴一樣瘦的中年婦人的頭來,這個「頭」兇惡地罵道:「你們又打架了!我等下打死你們!」牛仔跟蝦球道:「這個女人好凶!動不動就說打死人!」蝦球笑道:「最好她能打死那些蝨子,千萬不要打死人。」那婦人看見蝦球、牛仔,開口罵道:「你們進來幹甚麼?快出去!失掉東西問你們!」

  蝦球道:「先生,我們正是來找你的呢。」回頭對牛仔道:「她一定是先生,我們把那位秘書先生的名片交給她吧。」說罷就走過去,從視窗遞那張名片給她。

  在蝦球的眼中看來,這婦人這樣乾瘦,一定是個癆病鬼。她接看那名片時把臉一沉,然後詳細問他們的姓名年籍。最後她對蝦球道:「你不行!你太大了。」蝦球、牛仔兩人對望一下,他們即刻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他們要分手了。蝦球心裡即刻難過起來。他深愛牛仔,他想,兩個人在外邊漂泊,挨饑受苦,倒不如讓牛仔留在這裡一天吃兩餐,他自己獨自去流浪好了。

  牛仔不肯留下來,他說道:「球哥,我們一道生,一道死,分開我不幹!」蝦球勸道:「牛仔,別那麼傻!我不會丟開你的。你等我在外邊弄到一點辦法,我再來接你吧!」牛仔道:「你一個人在外邊,我放心不下你呀!你太老實,你要餓死的!我不,我不離開你!」牛仔非常執拗,蝦球再勸他,他就嚎啕哭了起來道:「我不!我不!你打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他一哭,蝦球的眼睛也紅了,他為這真摯的友愛感動得淌下眼淚。

  孤兒院的女先生,她隔著視窗看見這兩個流浪少年一把鼻涕兩行眼淚,她把她那副苦面孔縮回去了。蝦球在一群男女院生的圍繞中,不好再跟牛仔說話。他拉牛仔走開,繞到女生宿舍的前面來,又再勸他道:「你暫時留下來十天半個月,等我的好消息。我一定回來接你。」牛仔道:「你何必一定要我留下來呢?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同在一起有事好商量。打架也多個幫手呀!」

  牛仔的話有他的道理。蝦球卻認為牛仔雖然詭計多端,常常能想出些絕處逢生的妙計,可以馬虎過活下去;但蝦球不想老是沾光牛仔從損人利己的偷竊得來的金錢實物,他憎惡這種勾當。他想:老讓牛仔偷騙來給自己吃,實在是羞辱自己,同時也害了牛仔。他一定要牛仔留在孤兒院中就是這個道理。蝦球道:「牛仔,我何嘗不明白兩人計長,一人計短呢?但我實在想你在這裡住一下,學認得幾個字,將來有用處呀!我賭咒每星期來看你一次,帶東西來給你吃好不好?」

  牛仔破涕為笑道:「我就拍你挨餓呀!你還說帶東西給我吃!」兩人商商量量,牛仔終扭不過蝦球的主意,答允道:「好吧,我試住一個星期。下星期你不來看我,我就逃走出去找你!」蝦球道:「我一定來看你!但你要在這裡學好,可別當這裡是座監獄,老是想逃走呀!」牛仔道:「是不是監獄,住下來才曉得。我看,這裡和香港赤柱監獄也差不了多少!球哥,你最好三天之內就來看我!」蝦球道:「剛才說好一星期,現在又說三天,別那麼孩子氣了。我跟你去見那位女先生吧!」

  半點鐘後,牛仔送蝦球踏出孤兒院的大門口。牛仔站在門邊,喉嚨酸哽,說不出話來。他不敢抬頭望蝦球走開,因為他這時心裡很難過,他眼睛含著淚水,不願讓蝦球看見。他失去了蝦球,就像給人割去了一隻手臂一樣痛苦。他實在不願意孤單一個人,留下來跟那些拿一張草紙也打架的孤兒們生活在一起。他一絲一毫也不羡慕這個死水一樣的小世界。有兩餐吃又怎樣?沒有生氣,沒有快樂,再多吃幾餐也不生肌長肉。他有滿腔的牢騷和感想,但他一句也不能向蝦球傾訴。等他抬起頭來想說些甚麼時,蝦球已經走遠了。牛仔就倚在大門口盡情哭泣起來。

  蝦球急步踏上他的征途。秋風從後邊送來牛仔的哭泣聲,他站著側耳傾聽了一陣。這哭泣聲刺痛他的心肺。他咬著牙齒,緊閉著嘴唇;他不哭,但他的眼淚像泉水似的直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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