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新青年 > 青年雜誌第一卷第四號 | 上頁 下頁 |
春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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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前號) 屠爾格涅甫(俄國)原著 陳嘏譯 (十九) 次晨薩棱出投信。散步於公園。俄突有人以傘柄敲其肩。驚視之。則瑪麗亞夫人。亭亭立身前。夫人禦青色春服。面罩白紗。冠窄邊小帽。眼波瀾然。若夢回初覺之景。夫人言曰。君有何深思乎。余今晨早遣使者造尊寓訪問。則君已出矣。…願共散步乎。薩棱不能拒。夫人更請曰。其攜手行乎。君何事作此恐怖態。君之寵人並不在此間。母過慮。必不至撞見也。薩聞言滋不懌。但苦笑頷之。於是夫人將纖手與薩棱相攜。張傘以行。複曰園內路徑餘最熟習。當導君至風景佳處作暢談也。… 薩棱一切俱如瑪麗亞夫人命。備述數月以來之經歷。約散步時許。瑪麗亞傾談間。時凝深思。流盼注薩棱。噫、彼仙瑪者。匪薩棱許為此地球上第一戀愛之人耶。然猶未嘗同作長時間之散步。不圖瑪麗亞夫人竟強迫行之矣。 迨還寓所。保羅梭夫不悅之情。形於顏色。在瑪麗亞殊不關懷。比約薩棱以是夕往觀劇。且囑其夫曰。「若不諳德語。母偕往。」言語間不少假顏色。彼眼中固無保羅也。既而保羅向薩棱細問領地之事。語蟬聯不斷。足歷時許。薩棱頗不能耐。漸議及地價。夫人則要求從緩斟酌。待次日決定雲。 薩棱辭保羅夫婦回室。立爽適如釋重荷。念只因籌畫與仙瑪結婚費用之故。乃至斯土。與此等人交際。回想早間事。覺冥冥之中負仙瑪矣。 (二十) 是夕薩棱共瑪麗亞往觀劇。劇甚劣。瑪麗亞大沮喪。座間極口罵俳優之笨拙。冷嘲曰。「雖法蘭西之小戲園。其演劇佳處。猶高出德意志唯一之大劇場多矣。」觀此無味之戲。母甯為有趣之談語。於是為薩棱述其幼時之豔事。稱嘗與一教會唱歌教師相愛。其時年財十二耳。顧謂薩曰。吾情竇之開不極早邪。薩棱啞然不知所對。瑪麗亞更其述梗概曰。吾與伊人。僅得於安息日一會晤耳。然吾實深愛其人。其人儀貌莊重。凜然若不可褻。又每好俯其首。凡至婦人麇集之處。必操法語謝曰。恕罪。然後始通過。佳士登其字也。厥後招致吾家。為吾弟之教師。住吾家二層樓上。余之知尊重自由。實系受此公之薰陶。餘與保羅結縭以來。無絲毫束縛。泰然為自由自主之生活。皆此君教誨之力。食其賜匪淺鮮也。言之津津有味。薩棱殊淡然不甚理會。俯首默無語。夫人詰曰。君何故作是態。思睡與。未聞吾言乎。答曰否否。愚方注意靜聽。…顧愚有不能釋然於心者。夫人何為而樂道茲事乎。此愚自先刻所長思者也。夫人俯首少默。頃之曰。噫、吾不解是何因緣。自與君識面。便覺吾一生之心血。千萬縷之情絲。悉蒙繞貫注於君之四肢百體。誠思覓一良好機會。只吾兩人一傾此衷曲也。…薩棱大駴。睜目直注其面。 劇場幕下。夫人命薩棱為之著肩褂。薩棱如命。著畢夫人攜之出。比在馬車中。複有種種之談話。夫人曰。余再勾留三日。適巴黎矣。君當遄返佛蘭克佛爾。後會何日。能毋憮然。…薩棱君。吾子溫柔敦厚之人也。儻能徇餘最後之請乎。應曰夫人所需余者果何屬。曰吾意君能乘騎非邪。答曰然。夫人隨接語曰。若是請於明晨共君跨騎遠遊。迨歸時再決定領地之事。不佳邪。言次凝眸注向薩棱。維時車中光線甚暗。夫人目閃閃有光輝。薩棱旋藉吐息之餘勢。漫應曰諾。 既甯寓所。薩棱接仙瑪手書。中心兀兀。若懷重疚。顧相思之情熾。轉恨書劄入手泰遲。啟封覽之。則寥寥數語耳。略雲「所事進行有佳況甚喜。維君暫忍岑寂。底事于成。吾家均各無恙。盼君料理速歸。咸屈指計日以待也。」 (二十二) 次日清晨。夫人促薩棱起床。未幾二人同跨駿駒而出。一僕隨後亦騎焉。夫人善乘。與薩棱並轡行。 夫人喜悅之情。不可以言狀。既然語薩曰。快哉。人生必如此。其生存乃為不虛。大凡自以為絕對無希望之事。一旦遂願。是時之樂。殆無物可方比。此無間誰何而俱同也。餘此時之心緒恰為如此。薩棱訝然質之曰。夫人愛騎游乃若是其甚邪。是時夫人見道旁有飲食店。乃令其僕曰止。汝留此候吾等。盡可飲酒消遣。囑畢偕薩棱策騎前行。 遠方丘巒秀麗。林木鬱碧。夫人曰。曷彼行。於是引騎入小路。薩棱亦加鞭隨之。漸進。縱橫有溝流阻隔。薩棱思引返。夫人不許。先自策騎躍過。薩棱亦隨之。少選。至一廣漠之平原。匝地青草如茵。絕似牧場。乃去處複見溝流攔路。正擬躍越。夫人帽墮地。修發披垂於肩。薩棱思下馬拾之。夫人示止。自馬背低彎纖腰。以鞭之細端。挑面綱而起之。且戴且催騎以行。 夫人面色舒暢。踴躍放蕩之情。流露眼角。又時時於匆忙喘息中。作呼吸狀。似貪吸清晨之新鮮空氣也者。于時坐騎遍體汗濡。殆已疲憊。而丘巒咫尺在眼前矣。於是舍小路登山。夫人脫革制之手套。顧語薩曰。餘手殊不作手套惡臭。君謂之何。言次泄淺笑。薩棱亦囅然頷答之。要之此行於二人感情上大加親密。 亡何夫人突問曰。薩棱君。君年幾何。答曰二十三。夫人訝然曰。然與。是則與余同年。…咦。熱極。餘面泛赤乎。薩棱唯唯曰。夫人血色佳甚。夫人取帕且拭面。且曰。進彼森林中。自涼快矣。頃之已行近森林附近。亡何入林內。樹蔭曾累相加。密遮無微隙。夫人悅甚。策騎直入。是時馬疲極。蹣跚不能進。發為長嘶。厥狀甚苦。林內松柏之惡臭。與落葉沈痗之氣相羼雜。頭腦為重。幾不敢換息。地上綠苔如罽。巨塊山石。橫散四處。環境丘巒隆起。夫人語曰。其在此暫憩乎。吾愛此絨氈地。吾欲憩此上。乞君助吾落騎。薩棱既降。趨夫人身旁。夫人抱其肩而落。坐息地上。薩棱挽轡前立。少談數語。夫人脫冠整發。聲響暫寂。薩棱凝神伺夫人理髮。惘然魂消。覺夫人之身裁。禯纖適度。姿態秀麗無匹。更華裝坐綠苔之上。若衣服四周。別添綠緣。風致尤佳絕。正當神思飛越之際。忽身後一馬身顫作巨響。驚甚。亟回顧審視。夫人挽發恰畢。且整冠。且曰。吾友。可再息片時乎。…已不願邪。于時陡聞烈風起于林端。訝曰。雷至與。薩棱曰。殆然。彷佛聞雷聲矣。夫人起立曰。餘等其行哉。請君抱吾登騎。吾體固不甚重也。薩棱如命抱之就鞍。夫人身輕似燕。飛跨而上。旋薩棱亦登騎。向夫人言曰。今可歸矣。聲音微顫。蓋不知為何故。夫人不許曰。但隨吾行可耳。言次催騎前進。向林薄最深處行去。薄暗窄狹之去路。尚亙綿甚遙。 寢假夫人之態度。驟為倨傲。薩棱間有言。亦絕不能聽從。策騎進行不少顧。薩棱亦一變為卑屈之現狀。視彼何往。亦隨之俱去耳。…是時其官覺殆已麻木。所余一星之自由意志。今更不知去何方矣。 俄天沈如墨。豪雨旋降。夫人加鞭迅馳。薩棱緊隨。旋自松林之隙間。望見一荒破之小屋。遂共投之。兩人先後落騎。夫人先入。繼而薩棱亦滅跡。 (二十三) 四時間之後。夫人偕薩棱同歸寓所。二人神情恍惚。悉改常態。保羅梭夫諦視其妻之面。忿火勃發。恨恨然叱責之。夫人默無語。 更曆二小時。夫人至薩棱房中。薩棱之現象。有類醉癡。夫人言曰。薩棱君乎。子今後擬何適。…巴黎乎。抑佛蘭克佛爾乎。薩棱被此一問。自思吾之身體。已印污點。此污垢之心身豈足偶彼冰清玉潔天使模樣之仙瑪烏虖良自棄耳尚複何言旋答夫人。曰「卿問余何適。乎地角天。涯將追隨卿後。耳…直至被卿拋棄之日止。…」薩棱怊悵自失。言下有餘哀。夫人趾高氣揚。居然為勝利者之態度。伸手令薩棱接吻。既而作猥鷹捕鳥之勢。握薩棱之發。視其面作獰笑。為態半似滿足半似嘲笑。 其後薩棱在巴黎之生活。實為最哀慘之奴隸生涯。如是多年。後卒被夫人拋棄。自覺如飲酖毒。乃嗒然回俄羅斯故土矣。 歸國以後。追念往事。悔恨之情。潮湧於心。然事過跡陳。莫可誰何。至何故忍棄仙瑪。畢不能自解。又念生平從未眷戀婦人。如與仙瑪相得之情境。自仙瑪而外。亦絕未貫注些微之愛情于其餘女子。顧雖如此。吾何故而欺彼女郎。予彼精神上一大激刺哉。思之又思。究不能自明是何居心。 一日薩棱突言赴外國漫遊。親朋鹹驚怪。臨行友人送至車站。彼但言赴「外國。」究往何處。則未明宣。其實逕搭車向佛蘭克佛爾行矣。爾時火車已全通。由俄京出發。四日便到。 薩棱別佛蘭克佛爾。幾三十年矣。白鵠館之生意發達如前。但是時佳旅館甚多。若白鵠館。亦不得居第一流。市中街道。惟最著名之仄幕街。無大變動。餘若仙瑪住處。及與仙瑪共遊之公園。皆甚改變。是時殆無有一人。知仙瑪家之事矣。偶想及柯留倍爾。乃向逆旅主人探其下落。主人謂曰。其人投鉅資設立銀行。後犯詐欺取財罪名。破產系獄。辱為刑事上之犯。人至瘦死獄中雲。 一日薩棱讀佛蘭克佛爾之新聞。瞥見陸軍少佐典郝夫男爵休職一事。疑即從前與己決鬥之人。立乘馬車訪之。既晤。果即與彼決鬥之士官也。但鬚髮亦盡白矣。 少佐見面。頗懷契闊。歡洽異常。談次。述仙瑪一家已早移住美洲。現居紐約。仙瑪適商人斯柯羅姆氏雲。薩棱得悉詳細。歸寓即草書一通。寄仙瑪斯柯羅姆夫人。其大要如左。 比來佛蘭克佛爾。冀與夫人謀一面也。然愚今日更無權利要求夫人報我以覆。亦所熟知夫人興居多福。必早忘愚矣。愚處斯世。無複有娛樂之事。蕭槭送日而已。曩以意志脆弱。對夫人犯莫大之罪惡。至今日夜受良心之苛責。惶愧悚懼。極難堪也。萬一得夫人一言相宥。愚實有再生之感。夫人其肯以移居美洲以後之事見告。則愚喜悅之情。當無物可方。擬將以來春為止。稽留此方。敬候夫人損書貺我也。… 節序電逝。轉瞬已到次年之春。而仙瑪覆音杳然。薩棱甚失望。一日忽接自紐約寄至郵書一通。觀發信人署名。僅簽「仙瑪付郵」字樣。悅甚。以為仙瑪不冠其所天之姓氏。是乃宥吾之證。啟緘之際。萬感交集。淚如泉湧。及展紙忽有物滑落。一枚之小照也。亟舍起閱之。驚愕萬狀。蓋小照中姿首。宛然仙瑪。三十年前所見仙瑪之面貌固如此也。媚眼嬌唇。不殊纖豪。翻觀小照之背面。則見書「吾女阿妙」等字樣。繼讀書翰。柔情怡氣。流露行墨間。無半點飾詞也。書中首謝殷勤箋問之厚意。繼述別後所經之苦痛。盡言無隱。但自問得交薩棱。終屬畢生之幸福。何者。非交薩棱。則將妻柯留倍爾。退婚之動機。莫由萌矣。間接得妻今之良人。亦一原因。故決無怨恨之思云云。 又書曰。余適斯柯羅姆氏。蓋二十有八年矣。家庭和樂。凡百鹹宜。斯柯羅姆君。在紐約亦頗知名。今膝下共有子五人矣。其四為男。女郎小照中之阿妙也。今歲行年十八。已字人矣。吾母偕來紐約。含飴諸孫。晚景滋不寂。今逝世矣。足下所親愛之耶米。隸卡爾巴紀將軍部下。為祖國自由奮鬥疆場。卒在錫錫黎島。為光榮之戰死。此事在吾等家庭中。不可謂非一最可悲之事。然為國家流尊貴之血。洵足誇也。吾等可以慰矣。足下遭遘不幸。受如許之折磨。使餘慨歎不已。深盼足下從此精神平靜安暢。享最高之幸福。余實心禱之。餘等於斯世再圖會晤。實甚難有此機會。然固甚願再一見也。 薩棱讀此書。其感想為何若。殊非筆墨所能形狀。比裁書答覆。兼寄賀禮與其女阿妙。禮物維何。集多種寶石鑲飾之柘榴石十字架也。其價值乃非常昂貴。薩棱是時亦稱富裕。藉此以還夫人之故物耳。 五月初日。薩棱由佛蘭克佛爾啟程回聖彼德堡。但本無心長居故土。旋盡賣其領地。傳言目下即首途赴美洲雲。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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