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新青年 > 青年雜誌第一卷第三號 | 上頁 下頁
春潮


  (續前號)

  屠爾格涅甫(俄國)原著

  陳嘏譯

  (十四)

  薩棱既還寓所。感情興奮。勉自鎮靜。沉沉然以思。愈思則愈覺戀愛仙瑪之熱。直由心底發出。鬥憶三日間藏置衣囊之萎敗薔薇探出之如對仙瑪鄭重接吻焉。

  自顧生平為造物所忌。被拋置於淒涼孤獨之境。然今則投身於幸福潮流中。將不至為波流掀擊。觸岩而殲乎。或竟勿能逃此厄與。要之今殊不必作此無益之想。既勇身破浪而飛。今更無力抵抗波浪。惟委命巨濤。聽其所之耳。薩棱此際。若有所悟。伸紙疾書。得信如左。

  仙瑪女友愛鑒。余之忠告。實因母夫人殷殷囑託。未便嘿然。諒亦慧鑒所及也。雖然吾愛子之情。請更告白於此。姑娘在余心中。燃一點愛情之火。使余覺察姑娘之愛。其力之偉大。殊非筆舌所能盡。敬白姑娘。方母夫人來此時。餘戀愛之焰。初非甚熾。否否。爾時餘固不自瞭其愛情之程度為如何也。姑娘姑娘。餘此時始知此方寸中一團熱愛之火。炎炎正熾。則余非有資格進忠告于姑娘之人也。……餘不假修飾。為此告白。自今以往。余與姑娘之間。已無片點疑雲遮隔為憾。余此時唯知愛餘。唯知愛餘酬子之愛。且不暇自顧其身。幸鑒此衷焉。薩棱謹啟

  薩棱封緘。啟身出街。約計耶米學課已完。是時當回。遂立街口候之。恰相值。連呼其名。耶米忻然來就。乃授以緘。囑交其姊。並叮嚀勿為人知。耶米訝然瞪視其面。比無言。懷書馳歸。

  晷景暗沒。薩棱還寓。仰臥暗隅長椅之上。已忘卻燃火。思鎮定其心情。然卒無益。思想潮湧。第此非無經驗之人所能知也。世間惟於戀愛有經驗之人。能諳戀愛之甘苦。

  少頃門啟。少年耶米入。低聲呼曰。薩棱君。覆書齊至矣。隨將短箋置其枕側。薩棱自躺椅躍起。感情興奮。殆不可抑。明知仙瑪之弟在側。並不暇避諱。手短箋趨窗前。借微光覽之。書曰。

  薩棱足下。明日一日中。請駕勿蒞此。至盼至盼。此事關我至重大。約在此一日之中。一切之事。盡可解決。望堅守此約。仙瑪手狀。

  薩棱捧書再讀。歎其筆跡娟秀。語耶米曰。拜託吾友。茲事祈堅秘勿為人知。歸時上複令姊。道餘已領悉。斯得矣。

  次日薩棱偕耶米作郊外遊。日暮始歸。仙瑪書已先至。其內容定翌晨七時。約薩棱在郊外〇〇公園晤面。薩接書喜甚。心房突突不止。

  (十五)

  翌晨薩棱五時離寢。六時易服。六時半已在公園露舍曉天曇沈。尚欣欣有暖意。瞬間已雨。雨點大如念珠。紛紛向薩棱外套傾落。四面寂靜。不見微風。遠方白霧湧推。花香掩掩。大氣覺重。

  街間店門。大都扃閉。間見行人出沒道上。又時或聞巨聲轟然。自天空起反響。則貨車經過也。園內闃無遊客。唯見園丁睡眼朦朧。持帚掃除。亡何高塔之鐘鳴七下矣。薩棱駐足四望。暗忖仙瑪將不至牽事不來歟。於是頓感不安。中懷彌寂。俄頃跫音起於身後。婦人衣裙綷縩之聲。旋達耳際。猛回顧則仙瑪至也。仙瑪著黑色大衣。冠灰絕小。見薩棱亦不為寒暄。直至薩棱身旁。仍緘口向前行。薩棱追隨其後且行且。低聲呼曰。「仙瑪姑娘。」則略頷之。不言亦不顧。舉步如故。

  由露舍右轉。有小小噴水。水禽五六。振羽其中。通過池面則見紫色丁香花。旖旎遮天。其下有長椅。仙瑪坐焉。薩棱亦旁坐。暫時無言。兩人各不顧視。女張絹傘。沈然下視。

  當此絕早之晨。公園杳無人影。一雙俊侶。相將並坐。各自胸中之怡悅當無言可譬矣。既而薩棱首申詞曰。仙瑪怒乎。仙瑪詫曰。餘乎。曷為而怒。薩棱曰。如此方佳。……再者余啟中所陳之事。果能取信姑娘乎。女曰彼事與。曰然。玉人含羞。低首不答。忽將洋傘滑墜於地。急拾之。薩棱更進曰。姑娘乎。餘之白事。祈深信勿疑。大千世界中。若有「真誠」之物在。則如予今日戀愛姑娘之心。如此清淨至美之「真誠。」斯絕無僅有也。予之戀愛姑娘。直達斯境。薩棱熱烈之愛情。溢於眉宇。女郎略瞥薩面。仍無言。矚膝上之傘。薩棱陡伸放其左右膀。唏噓向仙瑪曰。噫。予何術將此心事剖示于姑娘哉。情景可憐。若哀告然。仙瑪至是始啟其嬌音曰。薩棱。子日前到予處諄諄勸告時。曾無所思想耶。曰否否。予自接尊顏。即涉遐思。無時或釋。但姑娘自有郎君。鄙人一片癡想。安望能遂其萬一哉。故母夫人以彼見托。予遂承應。雖非所樂。亦如旨達到。顧予本心。豈如是哉。是時聞跫音甚厲。遂默。俄一笨漢肩背革囊。自叢蔭閃出。相其態度。蓋旅客也。其人殆不知客氣為何物。睜目矚二人之面。頃之泄一巨嚏乃行。

  履聲漸遠。旋寂然無聞。薩棱賡續其詞曰。母夫人更語予雲。人言薄誚殊可畏。儻被傳言因予之故。至姑娘與柯留倍爾決裂。則兩方均為不利。故要予出而調解也。仙瑪嫌發掠面。以手搔而撩之。眉少蹙。致詞曰。薩棱。願子今後毋道彼為予夫婿。余決不肯為彼之妻。……抑婚約已解矣。薩棱作色曰。婚約解乎。此幾時事。曰昨日耳。薩棱曰。姑娘親口決之歟。答曰然。恰彼昨日來予家。因面絕之。薩棱曰。若然。則姑娘真實愛予乎。答曰。不爾吾何為清晨獨來此所耶。聲音極細。以右手加椅背。薩棱執纖手堅接已唇。於是揭其面紗。二人相對。了無所隔。薩棱舉眸視女郎。宛如夢境。仙瑪仍不脫閨女氣質。怯然俯首。淚光熒熒。但注目視其膝。

  愛之報酬。既克償薩棱之苦辛矣。是時感謝喜悅之情。交集其胸次。想戀過度。不覺舒腕欲擁抱仙瑪。仙瑪羞然而拒。抬玉面四顧。薩棱曰。予不料辱姑娘如此寵愛。誠夢想所不及也。仙瑪低答曰。予亦疑是夢耳。薩棱續曰。方予抵佛蘭克佛爾之時。本擬勾留二三小時。行即首塗。豈意吾生最大之幸福。乃於此間得之。謂非天下之奇歟。女郎興詞問曰。子言一生之幸福耶。斯言信乎。答曰。此何待贅言者。此際聞園丁掘士聲密爾座傍。仙瑪低聲曰。「歸乎。」「願同行歟。」少頃二人啟行。薩棱時露微笑。仙瑪則似有深思也者。每落薩後。數數由後面趕上。矚其面。則陡變蒼白。

  (十六)

  若薩棱。若仙瑪。皆響不知戀愛為何物者也。今彼二人全身精神。業為魔神所幽囚。人生最初之戀愛為精神上一大革命平和單簡之生活狀態忽粉碎如微塵縱界鐵壁以防之。而彼青年儕輩。高揭純愛之革命旗。絕不稍存畏怯。奮身飛越。設腳跟不牢。失足而墮。竟殞其生者有之。然豈足制若曹之野心。彼唯知突進。並不暇掉首他顧者也。

  薩棱於途中探問昨日之事。女郎快口答之。為種種之譚話。時或笑。或吐積息。或以表情之目光。流瞥薩面。仙瑪之言曰。吾母定欲強我挽轉其決心。出語絕峻且煩。吾俱勉忍之。但吾母之言吾絕對不能依從。因又暫緩其答覆殊苦辛也。當我正為難時。柯留倍爾適來我家。吾本欲于拒絕柯前。再面君一商量之。詎彼放惡聲以褻君。吾萬分難忍。遂當場絕之。乃述柯之言曰。「汝今後慎勿近薩。若決鬥之事。傳聞村墟。人將以我不能保護妻室。恥辱甚矣。」言次肖柯之姿勢續曰。若人者膽小如鼷。若根性然。曾不知愧羞。複恣意詈咒。吾不能不怒。因絕之曰。吾已無意為子之妻。凡關我之事。亦毋庸掛慮。吾母則大驚。百方訓誡。予走內寢。將金指環出。即以還柯。並告曰。予兩日前即弗用此。子曾未注意乎。……柯性本甚妒。然自尊心頗重。亦無煩言。蕭然歸去。至是少默。複續曰。吾母果大怒矣。母語予。汝嫌憎柯留倍爾君。予一向尤如夢中。……顧余初非因何等愛情而締婚約。徒以阿母再三敦勸。乃許之耳。……然阿母固聲叨必不反對予自由結婚者也。實則阿母對於吾子。頗似有誤解之處。薩棱訝曰。疑予乎。……答曰然。在吾母之意。以為先是托子說予時。子竟承應。嗣後轉與予接近。更入予於手中。其猜疑之岐誤如此。故語予曰。薩棱之為人。表面溫和。胸腹則惡。汝其自愛。毋墮彼術中。薩棱曰。然則姑娘未將予最先傳達之言為母夫人告乎。曰未也。予方擬與子相商。然後告之。薩棱曰。是則無怪其歸罪於我矣。仙瑪曰第雖如此。但我何可自作主張。驟告吾母耶。薩棱曰。願姑娘即詣母夫人許。將以往所有之事。盡為母夫人宣之。更表明薩棱無欺騙母夫人之心。薩棱本正直丈夫。俯首有怒容。女郎驚曰。君真欲偕我面阿母乎。雖然亦不必。恐壞事。待予先為吾母言之。顧獨不可乎。薩棱曰無妨。吾今即去。

  歸途二人不意與柯留倍爾相值。柯適以是時赴商店辦事。仙瑪見柯鬥止步。柯睇二人之面。露非常侮蔑之表情。由身傍通過時。口中呶呶。不解作何語。薩棱怒甚。欲追及之。仙瑪捉其腕乃止。遂挽手取道急歸。

  (十七)

  既至。二人躊躇多時。始相攜而入。此態一入烈諾爾夫人之眼簾。其顏色惡變。掉面後向。號淘大哭。仙瑪驚訝失色。立室之中央。宛如雕像。薩棱亦心房跳突。殊難為地。夫人縱屬誤解但。事由我起。累人至此地步。問心何安。不禁淚熒熒欲傾。

  夫人哭泣。足歷時許。此際薩棱及仙瑪之掛慮。非只一端。薩棱近夫人座傍。將有所言。夫人立拒曰止。若足下者。吾無與言談之必要矣。語次擺其手。若甚危險然。棱薩待夫人感情鎮靜。然後極陳戀愛仙瑪之至誠。將來對於仙瑪。必出其全力為謀幸福雲。

  但夫人原注重現實之財力。不嫌為露骨之追究。細訊薩棱之境況。其言曰。柯留倍爾之收入。每年必七千圓以上。蓋已擁莫大之儲金矣。足下之收入果幾何乎。薩曰。吾誠無此钜額之收入。然亦薄有領地。歲可得五六千圓。歸國後即就官職。亦有二千圓之收入耳。夫人則又稱不願遣仙瑪一人遠赴俄羅斯。薩棱曰。予幸有運動外交官之門路。請歸國謀之。倘得供職此間。不大佳耶。夫人仍不悅曰。若爾。不如將領土變賣來此永住矣。遂如夫人言定議。

  午餐之後。仙瑪托微故。約薩棱至園中。恰落座於三日前挑選櫻即時所坐之長椅。仙瑪曰。願子勿怒。薩曰。吾曷為而怒。姑娘有話請述之。仙瑪曰。子與我結婚。果必不後悔乎。言之甚著力。薩棱曰。何故。胡得有此事。……亦著力否認之。仙瑪曰。今只以信仰互殊。不能無介然耳。言次。忽折斷項間細練。將所系之柘榴石十字架。遞於薩曰。吾既與子共期白首則信仰亦思與君同之。

  仙瑪之戀愛薩棱。乃直如此。薩棱心中所以謝仙瑪者又奚若歟。既而二人同回屋內。薩棱眼眶淚猶未幹。

  (十八)

  翌朝。薩棱於街間遇一闊綽之紳士。面龐極熟。繼悟系兒時窗友保羅梭夫其人也。詢保以何事來當地。答稱奉細君之命。由威斯帕典來此購辦物件。薩棱無意間逢故知于他鄉。中懷彌樂。遂造其旅邸與共餐焉。

  保羅為人駑鈍無倫比。氣味亦卑猥不足稱。其妻土豪之女也。婦家號钜富。保亦以是自傲。津津為薩棱言之。殆忘其頂面為人類。薩棱少凝思。且忍耐聽之。得間。乃自暴其所遇。便詢保可否盡買其領土。保報以混沌之辭。約共往威斯帕典一行薩諾之。

  由佛蘭克佛爾赴威斯帕典。一路風景。非無可賞。然保羅俗子。不解自然之佳趣。銜雪茄蜷臥馬車。幾盡在夢寐之中。既抵威斯帕典之旅舍。見保羅夫人。華服滿綴珠玉。光輝眩目。仿佛為妃後之生活。比因保羅紹介。與瑪麗亞夫人。為見面之禮如儀。夫人之姿首。固非絕世。然甚長社交。才能卓越之婦也。最可異者。彼擅於表情之媚姿。能迷惑一切男子。

  薩羅於瑪麗亞。名義為夫。實際則不過一種有關係之奴僕耳。瑪麗亞對彼全完操主人公之威權。瑪麗亞夫人之接薩棱也。刪除一切禮儀。為絕對自由之態度。初時薩棱頗疑之。

  是夕瑪麗亞就薩棱問其豔史。聞畢。歎曰。若君等如此美滿之韻事。實予聞所未聞。因為三數語。極表其同情之意。至決定領地之價格。則尚須候兩日。倘有急需在六千法郎以裡。盡可隨時假用雲。薩棱厚謝之。頃之。夫人曰。君憊矣。曷速寢乎。語次忽若有所憶。旋曰。足下與吾夫契友乎。答曰。然小學時代之同級生也。夫人曰。其人爾時亦如現今之態乎。薩曰。夫人謂同何態。是時夫人不解作何思想。面漲赤。忍笑未發。旋取帕握口。輕起立。與薩棱執手。薩棱恭敬盡禮。退歸己室。竊怪夫人尋問之奇特。是夜薩棱房中。燈火遲遲未熄。其間草長箋一通。寄其愛仙瑪。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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