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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七


  漢良道:「除些之外,惟有用女子去勾引他。但照你這般說,男人尚慮其翻覆,婦人女子的脾氣,更捉摸不定了。」

  美良低頭無言。楚雄說:「你們自有這許多周折,依我想來,他天天掩在這裡附近,我們只消出其不意,捉他進來,隨心所欲,收拾他就是,何必用什麼餌不餌呢!」

  美良、複漢都笑說:「你以為馬路上沒有人來往看見的嗎?」

  楚雄鼓嘴不語。美良忽然想起一件事,歎道:「惜乎我們現已不住在國魂家裡,不然他兄妹兩個,很可以替我們出些力呢。」

  這句話卻將複漢提醒,說:「國魂雖與我們久未相會,但他的宗旨,素與我等相同,也是嫉惡如仇的,我們何不同他去計較,想他兄妹從前也曾吃過儀芙的大苦,現在我們發起,除此孽障,諒他亦有同情,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美良道:「只怕他現在和我等疏遠已久,不肯幫我們的忙,豈非白買一個面子。」

  複漢道:「你就是神經過敏的不好。我們又沒得罪他,焉知他是否同我們疏遠。我們別管他成不成,且去找他試一試再說。」

  美良亦無別話。於是他兩個,命楚雄守門,二人一同出來,果然見儀芙老遠站著,一見他兩人出來,又閃躲不迭,情形可笑。美良等也不睬他,逕自雇車到國魂處。現在國魂果已改了脾氣,閉戶讀書,不問外事。他妹妹漢英,也在家學習音樂,鋼琴一曲,趣味頗濃。舊日同志,也沒有來看他們的,今朝美良、複漢兩個,突然惠顧,不啻空谷足音,國魂兄妹,頗為歡迎。複漢說明來意,國魂聽他們要他幫助幹這犯法違條之事,心中未免不願,說:「我想儀芙這人,品行果然不好,但念他與我們多年同學,革命以來,當年許多同志,死的死,逃的逃,淪落天涯,風流雲散,眼前只這四五個人了,現在他的行蹤雖然可疑,但並無傾陷你們的憑據,你們何必同他一般見識,由他去就是咧。」

  當下美良、複漢聽他一口回絕,不覺面面相覷,頗悔虛此一行。旁邊漢英女士,忽對美良擠一擠眼睛,美良心知必有緣故,忙道:「國魂兄此言甚是有理,他不惹我們,我們也不惹他便了。」

  國魂頗喜。美良乘間問漢英道:「女士近來作何消遣?」

  漢英笑道:「我現在新買一口披哀拿,踏得很好的外國調兒。只是我哥哥很怕我,說我鬧得他頭腦發漲。我想二位一定歡迎我,踏一曲你們聽聽的,請到我的音樂室中來罷,這裡讓我哥哥看書,他是歡喜清靜的,你們休得鬧他。」

  國魂聽說,不覺笑了。原來漢英現將從前美良等做臥房的這一間,改作音樂室,內藏中西樂器,他們熟不避嫌。美良、複漢二人,便隨同漢英過去,國魂卻仍在自己房中看書。漢英既引了美良等二人,到她的音樂室內,方問他兩個:「你們現在究竟打算將姓尤的作何處置?」

  美良道:「他目下雖然未有什麼發展,但伺候在我們寓處旁邊,已有一月有餘,我們料他一定存著什麼目的,所以打算先下手為強,無奈你哥哥不肯幫忙,真令人沒法可施。」

  漢英道:「儀芙這廝,金錢主義,惟利是圖,將同志的性命,當他的買賣品,前回我哥哥也被他栽贓誣陷,幾乎斷送性命,想來令人可恨。不過我哥哥的脾氣,近來變了,他從前不是也和你們一般,喜歡烈烈轟轟,幹一番事業的麼!現在經過幾次失敗,變得心灰意懶,滿肚子消極主義。從你們搬出之後,姓尤的曾寫過一封信來賠罪,說那天寄包裹這件事,乃是受人之愚,事後方才知道,心中抱歉非凡,意欲登門謝罪,因恐拒不見納,故此先寫信來,請賜回音等情。我當時便對哥哥說,此人反復無常,十分可惡,我們正恨沒法擺佈他,現在他自投羅網,我們何不將計就機,哄他到這裡來,閉上大門,打他一頓,殺殺水氣,也是好的。我哥哥便怪我女孩兒家,豈能存這種暴烈性氣。常言道:「逆來順受。寧使天下人負我,莫使我負天下人。他雖不義,我們不可不仁。這種人我們何必同他一般見識,不去睬他就是,還值得惹是招非,弄他來家打他呢。便打了他,你我有何好處?倒反結下一個冤家,甚不值得。你們想我同他商量,他還如此回答,适才你們要他幫忙,他如何肯答應呢。所以我使眼色給你,教你們休多話了,說也徒然的。老實說,這種事,還是找我商量的好呢!」

  美良喜問女士有何妙法?漢英笑說:「可笑儀芙這廝,寫信給我哥哥,未得回信,後來又連寫給我兩封信,無非說他自己的疏忽,現在追悔莫及,要我在哥哥面前,幫他說好話。我自然不去幫他,不意他寫信寫順了手,從此就三天一信,五天一信,富貴不斷頭的寫來,我雖不理他,他卻自得其樂。幾天前頭,他來信說,自己現借住在什麼女學堂裡頭,目下學堂放暑假,有一班女學生在彼,設了個暑假音樂研究會,教我也去入會。我於音樂一道,本極歡喜。只為有儀芙那廝在內,心中就覺不高興了。昨兒他又來一封信,問我肯去不肯?你們若要收拾此人,我倒可以犧牲一下子,為同志謀一樁小小公益。不過有句話,你須記著,你們不下手便罷,若要下手,決不能再留此人在地球之上,只恐冤怨相報,永無了的日子。所以我先問你們,若有這個膽子,我方可以替你們盡力。如若畏首畏尾,臨時懼怯,我也不幹,免得被人留一句話柄。」

  美良聽說,暗服漢英大有肝膽,出言吐語,不像是個女子。心想适才複漢說,用女子勾引儀芙,乃是最上之策,只愁婦女心腸翻覆無定,有漢英肯替我們出力,還愁何事不成。看複漢也對他以目示意,兩人彼此心照,同聲說:「我們決非膽怯之輩,大丈夫作事,須要能說能行,此人現在狠毒已極,我等不取他的性命,只恐他也要取我們性命來了。所以我們不能得他到手便罷,如女士能設法將他哄入我們的範圍,我們決不讓他生回故土,不知女士用何方法,可以哄他入彀?」

  漢英笑道:「方法不難,現在未便宣佈,臨時自知分曉,你們休得性急,也不可在我哥哥面前露甚口風。多則十天,少則一個禮拜,再來聽我回音便了。」

  美良等大喜稱謝,漢英笑道:「講了半天浮文,把正事忘了。我不是說請我們到此聽琴的麼?二位請坐,讓我踏一支外國調愛與戰你們聽。」

  說罷,開了琴匣,就此坐下去踏琴。踏罷琴,又弄別的樂器,也不再提儀芙的說話。不多時國魂進來了,他們更難啟齒,到黃昏時候,方辭了國魂兄妹出來。走在路上,複漢對美良說:「談女士的話,不知是真是假?若是假的,她不該戲弄我們。若是真的,她為何同沒這件事一般?說過了就踏琴遊戲,毫不放在心上。就教你我生平幹過多少大事,倘遇這種重大責任,也不免要上心事,何況她是個嬌怯怯的女子,所以我心中很疑惑的,恐她有意弄我們開心。适才本欲再提她一句,又被國魂闖了進來,不便多說,你看談女士這件事,究竟能作準不能作準?」

  美良道:「談女士的脾氣,我很知道。她與尋常女子不同,說得到一定做得到。不聽她适才還敲我們一句,可有膽量,這豈是兒戲之辭,我們休管她准與不准,且待一禮拜之後,去討她回音,一定有個交代的。」

  不表二人回去,再說漢英當夜就寫一封回信給儀芙,說:「你的來信,我知道了。音樂會我很贊成,請你替我先報名,隔一天我還得來參觀參觀呢。」

  儀芙喜出望外,一面又寫信給她,約漢英參觀的日期,自己也不再到美良等機關部門首站崗去了。原來他天天守候在他們機關部附近,倒也並不是要轉美良等三個人的念頭。他曉得這一帶地方,常有党中人出入,意欲看准瞄頭。弄他一兩個回去,賣給政府,得幾百塊錢賞銀適意適意,因此不惜工本,在彼守候。他最注意的,便是畢三麻子,見他獐頭鼠目,煙容滿面,料他是個跑腿的腳色,不是有名人物,打算同他攀談熟識了,走他的腳路,再去轉一班大人物的念頭。所以幾次三番,跟在畢三麻子背後,就是預備同他搭話的意思。不期畢三見了他,先自心虛,避走不迭,儀芙不敢十二分逼緊他,只得一天天前去等候機會。幸他本是消閒的身子,無拘無束,盡有工夫,做這巡捕事業。他見了美良等,便急欲藏躲,也並非為懼怕之故,只因彼此熟識,恐露風聲。而且有過從前一回事,現在也覺見面難為情,所以預先避開了,免得兩下覿了面,招呼也不好,不招呼也不好的緣故。卻不料被他們誤解其意,頓起了謀害之心。也是儀芙自己宅心不善,損人利己,才自招殺身之禍。這是後語,我且慢提。

  先表漢英接到了儀芙的回信,自己也不告訴哥哥知道。到了那天,換一套白紡綢衣裙,腳上也是白絲襪,白帆布高跟皮鞋,手攜一隻白緞繡花外國錢袋,收口的絲絛,挽在她一彎羊脂白玉似的手腕上,仿佛天仙下降一般,令人眼為之眩。漢英今天,有意打扮得十分嬌豔,好教儀芙急色兒,見了她六神無主。她出入不慣帶底下人,獨自一個,按著儀芙信中地扯,尋到這女學堂內。儀芙相候已久。原來所說的音樂會須要傍晚時候,方才聚集。漢英去時尚早,儀芙便請她宿舍中暫坐。漢英也不避嫌,竟隨他到宿舍中。儀芙掇凳倒茶,忙得他不亦樂乎。漢英見桌子上有封信攤著,眼梢帶著,下邊仿佛署名是衛運同三字,正欲看信中有何言語,儀芙已將他摺疊好了,藏在身邊。漢英問他什麼信?儀芙說:「這是家裡催我回去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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