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三四


  「那,當然。」

  小齊在鄭百如肩上輕輕拍了一巴掌,寬大為懷地鼓勵道:「好好幹,我支持你。」他決定要施展工作組的權力來為鄭百如解決這個問題。就一般情形說,工作組辦這點小事是不成問題的。他接著問道:

  「你那離了婚的女人現在不在葫蘆壩了吧?」

  鄭百如說:「在。她沒有走。」

  「在葫蘆壩?那更好辦!哪個小隊的?叫什麼名字?」

  「在二隊,叫許秀雲。」

  「許秀雲。」小齊重複著這個名字。

  「她現在住在她父親的家裡。」

  「她父親是誰啊?」

  「叫許茂。」

  「許茂?……他的女兒?」小齊惶惑地望著鄭百如。因為他只曉得許琴是許茂的女兒,但人家還是個年輕姑娘……

  鄭百如補充說道:「許家有好幾個女兒。秀雲她排行老四。」

  「哦!」小齊同志恍然大悟。便滿有把握地說:「不成問題。顏組長就在許茂家裡,這點小事是不成問題的。我去做做工作,你放心好了。」

  鄭百如又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就告別了。

  齊明江自鳴得意地笑著。這位自視高明的小齊同志,到底還是被鄭百如裝進了套子!

  四

  「砰砰砰」,齊明江敲門。在等待著吳昌全給他開門的一剎那間,他已經收起了剛才的笑容,恢復起嚴肅的神情來了。

  小齊和小吳,年紀相仿,學歷也一樣,兩位年輕知識份子,如今在這偏僻的鄉村萍水相逢,一般情形而論,完全可以交上朋友。可惜,他們一開始就成了對頭,這真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

  這完全是由於齊明江的偏見和愚蠢造成的。

  小齊覺得自己是吃公糧的幹部,而吳昌全不過是個農民。封建專制時代的中國,偶爾間尚有「禮賢下士」的官兒出現,而當今的小齊同志卻絕對地維護著等級的森嚴。「小生產者時刻夢想著資本主義」,「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農民」,這是縣委機關的工作員小齊同志對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國幾億農民的基本估價和施政方針——真是一知半解得可憐!

  小齊一開始就對吳昌全的印象不好,他認定這是一個脾氣古怪,埋頭生產不關心政治,思想路線很不端正的人物,滿身都是自私狹隘的「農民意識」。他想,自己作為工作組成員住在這樣一個農民家裡,必須要高度警惕,而且有必要進行教育、甚至鬥爭。這會兒,恰好小齊的心情比較鬆快,老大娘又不在家,他決定和吳昌全談一談,先教訓教訓這個態度傲慢的小夥子。

  吳昌全開了門,伸出一個蓬鬆的腦袋來,寬肩、虎背,魁梧挺拔的身架子像座鐵塔一樣擋在齊明江眼前。

  因為不見他媽,劈頭便問道:「我媽還在後邊麼?」聲音有點嗡嗡的,明顯地表示他對小齊的不滿。這個孝心很好的獨子,認為小齊竟然自個兒先回來,而將老太婆丟在深夜的田野上行走,是極不應該的。

  小齊修長的身子從吳昌全身旁擠進屋去,先在方桌前坐定以後,才回答說:

  「閂門吧,大娘不回來了。顏組長叫她在許家住一夜呢。」

  昌全閂上大門,沒再說什麼,依原坐到方桌前看書去了,時而拉過筆記本來摘抄一段數位和文字。方桌上堆放著小山頭兒一樣的書籍,即使是齊明江這樣的知識份子也感到吃驚。

  這些書籍、筆記,原是放在昌全臥室裡的寫字臺上和抽屜裡的,因為臥室要騰給小齊同志去住宿和辦公,他便把自己的被蓋和書籍全部搬到堂屋裡來了,架起一塊門板當床鋪,放上被蓋枕頭以後,這一堆書和本子就暫時沒地方收拾,而又是常用的,便只好放在這吃飯用的方桌上面。

  齊明江在昌全對面坐著,板著副面孔。他以為吳昌全要說點什麼,至少得先告訴他洗腳的事,哪知人家一頭埋進書裡,差不多把小齊同志忘記了。這樣過了一陣,小齊心頭漸漸的不舒服起來。

  「有熱水麼?」小齊終於自己發問了。

  昌全抬起頭:「啥子喃?」

  「水呀,洗腳水!」

  「茶壺裡頭。」昌全答應一聲又埋下頭去了。

  「茶壺?……」小齊茫然環顧,不見有什麼茶壺,只有個暖水瓶,他伸手抱起搖了搖:空的。

  「喂,『茶壺』在什麼地方啊?」他又問一句。

  吳昌全很不情願地抬起頭來:「咹?」

  「我說,同志,你的茶壺!」

  「灶房頭嘛!」

  灶房裡面黑燈瞎火的,小齊亮起電筒尋遍了每一個角落,也不見有一個可以稱之為「茶壺」的家什。他認真地生氣了。

  「這是什麼態度?」他嘟噥了一句,跨回堂屋裡。但昌全仍然安詳地在讀著、抄錄著。他認定昌全對他不滿,故意給他為難。氣憤之下,他決定今晚上不洗腳了,而相比之下,更覺得鄭百如態度的端正了。

  「《遺傳學》。巴甫洛夫。」小齊回到方桌跟前,拿起一本厚厚的書來,故意大聲念著封面上的字。接著,挖苦道:「茶壺在哪兒?在這書上寫著吧?……小夥子,我看你是叫這些修正主義的『讀物』迷住心竅了吧!」

  說罷,跨進臥室去了。他劃著火柴,點起燈來,向屋裡的陳設掃了一眼。這裡,原來是昌全睡覺的床上,放著小齊的行李。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餘怒未消。他挖苦了人家幾句,對方沒有什麼反應,這反而使他感到像受了侮辱似的,頸子上立刻現出了幾條幹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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